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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羌,西平府外一百里的灵武军镇。

羌王的第三个孩子,也是他与故王后唯一的女儿,嵬名烁,像往常一样,登上城楼。

晨曦渐明,西北方向的黄河冰面,被越来越红的朝霞映照,蜿蜒之相,犹如火龙。

而更远处,则是冬雪皑皑的贺兰山,连绵起伏的高低峰峦,仿佛披甲列阵的千军万马。

突然,空中一声穿云裂帛般的刺耳哀鸣,有黑影迅速下坠,落在瓮城城墙外。

一侧的望楼里,迅速跑出来几个女兵。

“将军,好大一只黄鹄!”领头的女兵,望向城墙上手持角弓的嵬名烁,兴奋地报告。

话音未落,天空中又传来凄厉的鸣叫,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另一只黄鹄,直挺挺地往城墙上撞去,继而像断线的风筝,贴着夯土的墙面,跌落在墙根。

嵬名烁嘴边划过一丝冷笑,对女兵们道:“黄鹄不管公母,一旦做了伴,就是一辈子,哪个先死,另一个也不独活。用汉人的话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女将军说到此处,刹住话头。

众人鸦雀无声间,嵬名烁洪亮的嗓门突然又响起来:“天下,怎么还有这么蠢的鸟!”

城上城下,登时爆发出纵情的哄笑。

“大将军说得对!”

“蠢鸟!”

“撞死了还怎么报仇!”

嵬名烁指着说出“报仇”二字的女兵,笑道:“没错,若是我,才不学那傻鸟一头撞死,谁射的箭,我就去啄瞎谁的眼睛、抓破谁的喉咙。你们也给我记住,开春后,若燕人来抢牧场,你们的男人、娃儿或者爹娘被打死了,你们与其哭哭啼啼,不如跟着我,像饿狼一样扑过去,杀光侵犯者,劈开他们的脑壳,去黄河里洗干净了,来盛我们的马奶酒!”

“大将军威武!”

“誓死跟随大将军!”

“杀燕人!大羌的牧场不能丢一寸!”

拥戴头狼的欢呼,又响成一片,里头还夹杂着男兵的声音。

西平府是大羌位于贺兰山东麓的门户,羌王分给女儿的,乃毋庸置疑的精兵——擒生军。五千擒生军里,男女人数差不多,且都在十五至三十之间。

女兵另有个特别的名字“麻魁”,羌语意思类似于“好厉害的妈妈”、“母亲大人”,源于羌人古早时的母系传统,带有提振士气之意,故而即使才十五六岁、尚未成亲的女兵,也被称作“麻魁”。

女子在羌国的地位如此之高,嵬名烁虽是羌王的第三女,自然也不是什么“三公主”或者“三将军”,而是直接被属下尊称为“大将军”。

回到金庆城述职军务时,嵬名烁也是与守着夏州门户的二哥平起平坐。

羌国上下,从朝臣到民间,很有些议论,要不是太子嵬名亮长得特别像故王后,而羌王又崇尚汉人的儒家礼仪、看重嫡长子,单论军功与威望,王女嵬名烁,更有继承大统的理由。怪不得沙州李家,站在太子一边呢,他们心里门清,倘使嵬名烁这样的厉害角色做了大羌女王,头一个要打压的,就是李家。

但羌王春秋刚到四十,骁勇健壮的体魄尚在,朝局至多只算暗流涌动。

嵬名烁,毕竟比纨绔长兄更有家国之义,便也将对未来的隐忧暂时压下,一心为大羌守好国门。

守好国门,就要有铁律军纪。

此刻,嵬名烁对城下的兵卒朗声道:“把两只黄鹄拔毛开膛,和面片子去炖了,每只锅里放天麻和香叶,可以防风寒。吃完早饭,所有在家里的麻魁和儿郎,都去校场集结,看我执行军纪!”

“是!”

嵬名烁从城墙上下来,回到军衙内院,牙将梁翠儿已等候听命。

梁家在大汤朝时,就归附了嵬名部落,累世效忠羌国。梁翠儿的伯父,便是穆宁秋曾与越人说起过的、兵败后被燕军施以炮烙酷刑的梁将军。

梁翠儿与嵬名烁,从小在金庆城一块长大,又并肩来到边关御敌,是嵬名烁不折不扣的亲信。

关系胜过手足姐妹,在私密的场合,梁翠儿就不太拘于上下之分。

她笑着揶揄嵬名烁:“大将军手里不去沾点血,只怕连早饭都吃不舒坦。”

嵬名烁应一句“那可不”,金马大刀地往炕上一坐,看看仆人们端来的饭食,发现有羊肉汤,遂和颜悦色地对负责自己起居的麻魁女兵道:“直到开春前,我和都尉以上的将军们,早饭不要见荤,晚食每隔五日再吃一顿肉,也只能吃猎到的野味。猎不到,就素着。”

勤务兵忙谨小慎微道:“回大将军,这是附近的牧民,送来的几头冻死的羊,并非特意去买来宰的。将军吩咐过,牛羊尽量留到开春下崽,底下人都记着哩。”

嵬名烁道:“唔,知道了。那几只死羊,别急着煮,埋雪窝里冻着,过年时候,给兵士们吃。你现在,把我这罐羊汤,拿去给城里刚生了娃的两个麻魁。汤水里有油有肉,她们的奶才好。”

勤务兵应喏,端上大罐子退出门去。

嵬名烁抓起桌上剩下的主食,撕开韧劲十足的面皮子,吮了一口里头流动的热馅儿。

越是数九寒天,大羌的沙棘果越甜,伙夫熬成浓稠的果酱,与酥油一同裹入饼皮子里,进火筒烤熟,外头是麦香混着焦香,里头是果香缠着乳香,远胜干巴巴的胡饼。

嵬名烁就着奶茶,连吃四个沙棘饼,才满足地抹了嘴。

梁翠儿走过来,给她编辫子。

嵬名烁十三岁就上马征战,八年来不知道杀了多少燕军,但凶险艰苦的军旅生涯,并未锉磨掉大将军的爱美之心。

梁翠儿早已熟悉嵬名烁大清早的节奏。

对将军来讲,梳洗打扮,与猎杀见血,一样重要。

嵬名烁也从不禁止麻魁女兵们打扮。

她甚至经常刺激麻魁们的斗志:“你们爱搽胭脂、爱穿金戴银,那就对了,想想燕军要是总来作乱,产红蓝花的胭脂山就不太平,西域和越国的商人也不敢来,这可比没了男人,还难受是不?”

梁翠儿看向铜镜里那张艳若山花、又透着英气的面孔,确认嵬名烁满意了,才为她簪好金冠。

嵬名烁起身,瞥一眼梁翠儿的手,笑道:“我就喜欢你这双手,能给我整出最好看的发式,也能抽出最狠的鞭子。”

一炷香后,灵武军镇的校场上,乌泱泱站满了兵卒。

嵬名烁负手站在高台上,看着军纪官压上来一个被五花大绑的麻魁。

麻魁二十三四的年纪,身量比不少男兵还高,宽肩厚背,面色冷峻。

军纪官宣布:“三等麻魁,尹宝和,酒后斗殴,刺伤两人,鞭二十,罚俸三月,赔伤者每人羊二十头。”

嵬名烁听了,问那犯事的麻魁:“可有冤枉你?”

麻魁梗着脖子:“不曾冤枉。小人的确行凶了,愿承军令。”

言罢,十分干脆地往地上一跪,微微俯身,露出后背。

嵬名烁挥挥手,梁翠儿拿着鞭子上前,开始行刑。

二十鞭子抽到最后,血花已经溅得雪地上一片殷红,那麻魁却硬气得很,只发出低沉的忍痛“呜呜”声。

这第一个被执行完毕,军纪官又押上来第二个,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兵。

与先前的麻魁女兵不同,这男兵一上来,就冲着嵬名烁喊冤。

嵬名烁走到他跟前:“如何冤枉你了?”

男兵半是委屈,半是愤怒:“举告我的麻魁,本和我是同一个寨子的,我俩打小就认识。做了擒生军后,有一仗,她险些被燕军掳去,还是我边追边射箭,才把她救回来的。前夜,也是她说猎到了兔子,主动邀我去烤兔子,还给我喝了她水囊里的马奶酒。我,我以为她喜欢我,才去扯她衣服的,谁知道她跟狼崽子一样凶。我又没真的占了她的身子,还被她抓破了脸。”

男兵越说越大声,引来周遭的围观者议论纷纷。

嵬名烁抱着胳膊,盯着这个明年就要升都尉的属下:“你的意思是,你这个同乡,拉你一起吃顿好的,就是默认你可以睡她?”

男兵带着困兽犹斗的尝试:“大将军,她,她要是没那个意思,为啥大晚上的,单独喊我出去呢?”

嵬名烁抬腿,一脚踹在男兵胸前,将他踢得翻了个跟头。

嵬名烁亮开嗓子道:“她打了兔子,单独烤给你吃,你可以吃得多些,她这是在回报同乡之谊和救命之恩。你连这点脑子都没有,还做什么擒生军、打什么仗?你扯她衣服的时候,她不愿,你还不听,你和那些辱我大羌妇孺的燕军杂碎,有何分别?梁将军,行刑!”

“在!”梁翠儿上前,手里却已经换了家伙事。

先头打人的软鞭子,变成了一根黑乎乎的藤条似的玩意儿。

那男兵侧头瞧见,面色煞白,一叠声告饶道:“小的认罪,认罪!求大将军开恩,换成软鞭子。小,小的还未成亲。”

不怪他吓得好像见到了鬼一般。实在是这种藤鞭抽人,远比皮鞭厉害。

皮鞭下去,看着血肉模糊,只是外伤,又逢严冬,不易感染,养养就好了。

藤鞭则可能会将人震出内伤。

嵬名烁冷笑:“晚了,军纪如山。”

男兵的惊恐又变作愤怒:“擒生军军纪,军中斗殴与猥亵麻魁,都要被罚鞭刑,凭啥打我的是藤鞭,那斗殴伤人的麻魁,挨的就是皮鞭?”

嵬名烁走到他跟前,突然出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雪地上提起来。

“我告诉你为什么,”嵬名烁拍着男兵的肚子,“你这里,怀不了娃,而麻魁,可以。再是犯了军纪的麻魁,也是能为我们大羌生下后代的,所以不能用藤鞭打,会震碎胞宫。同样是犯了军纪,能给咱大羌养育后代的,受罚理应轻些,明白了没?”

嵬名烁说完,又把他扔回地上,森然道:“行刑!”

两个士兵搬过来一个木架,令受罚者趴在上面,绑住他的四肢。

梁翠儿抡起藤条,照着受罚者的屁股,就是一鞭。

惨呼霎那间响彻校场。

藤鞭行刑,果然出血量没有皮鞭大,但十鞭子打完,那男兵被架走时,下半身已如散了线的木傀儡。

“第三个,拉上来。”嵬名烁喝令道。

这回仍是个麻魁,年轻俊俏,但眉眼间露出桀骜与刻薄。

不等军纪官开口宣布,俊俏麻魁就侃侃道:“大将军,小的也不服。小的不过是在训练时,说了几句,男子没一个好东西,为何就要罚小的?方才那挨藤鞭的,不正印证了,小的没说错吗?”

嵬名烁仍是背着手,绕着俊俏麻魁转了两圈,突然从地上捡起梁翠儿用过的皮鞭,“啪”地一声,抽在这麻魁的膝窝处。

麻魁“啊”地一声,倒在雪地上。

“还觉得自己没说错?”嵬名烁拿皮鞭指着麻魁道,“五千擒生军,两千六百多个男子里,出了他一个混球,就变成了你嘴里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问你,三年前,燕人绕过夏州来犯灵武,你身后那些兄弟,没有和你们麻魁并肩作战吗?我再问你,去年秋天,西边的乌蕃人偷袭我们百里外的堡垒,死守不降、最后与乌蕃人同归于尽的三百擒生军,不是男子吗?”

地上的麻魁无可辩驳,又双腿剧痛,只得耷拉着脑袋,匍匐在雪地上,认命地等着嵬名烁挥出第二鞭。

嵬名烁却将鞭子一扔,对众人道:“这个麻魁,领一鞭子,就够了。这一鞭子,不光是罚她,也是警示你们,明明大家都是平时屯田练武、战时并肩杀敌的同袍,为什么你们中的有些人,要说离间的话、做离间的事?是蠢还是坏?或者,其实是燕人的奸细、恨不得我们自己人窝里斗?在我嵬名烁的眼里,麻魁是不是好战士,和她是不是嫁人生娃、是喜欢男人还是对男人敬而远之,无关。你们这些麻魁,不想嫁人,我不逼你们。但对嫁人生了娃的,我会加倍体恤。因为我们大羌的人丁,远不如燕国,如果大羌的女人们,都恨男人、恨生娃儿,数十年后,燕人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将我们大羌,整个儿地收走!你们明白了没?”

“明白!”

擒生军的兵卒们如潮水般退去后,梁翠儿带过来一个信号兵麻魁。

那麻魁小心地捧着一只鸽子,梁翠儿牵出鸽子的右爪给嵬名烁看。

嵬名烁检查银环的特殊刻印后,点头:“是韩金卫养的鸽子,祖母有什么吩咐?”

信号兵从鸽子的左腿上解下缠得极窄的绢帛,献给嵬名烁。

嵬名烁展开读完,在校场上来回踱步,一如从前的大战前,思考如何运筹。

十来圈后,她终于对梁翠儿招手:“随我回军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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