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雪白长袍的王爷,嵬名德旺,脱下华丽的貂裘帽子,露出与穆宁秋簪发截然不同的西羌男子髡发头顶,犹如半个剥了皮的芋头。
但他连脖子都没动,脸都没别过来,又很快把帽子戴了回去。
德旺是现任羌王的叔叔,嵬名家族血统纯正的贵族。
此刻,他立于自己的船的甲板阑干内,不得不稍稍仰望邻船的汉家公主,并且向这位未来的大羌皇后行礼。
自诩高原雄鹰般的男子,实在很不甘心。
让礼节变得敷衍,虽然幼稚,但多少能安抚他的憋屈。
德旺肥胖的红脸蛋上,很快恢复了兴致勃勃的表情。
他望向那头正在承受世间酷刑的驴子,高声道:“公主殿下竟然不知道吗?这可是你们大越的名菜,活叫驴,还是郑州的百姓告诉本王的呢。驴子不要一刀宰了,不要放血,就这么活割它的肉,在铁板上炙烤,最是美味!”
刘颐从高阁上走下来,满面霜意,但踱步到能与德旺平视的二层甲板时,开口的语气却没有愤怒到颤抖。
“嵬名王爷,中原的百姓的确善于烹饪驴肉,但活驴炮烙取肉的方法,并不会让它们更美味,请你不要相信愚昧者的话。在我们大越的运河边,这样虐杀牲口,很不妥。”
刘颐的这段话比较长,嵬名德旺听不懂,他身边站着的五旬男子,立刻为他翻译。
那男子,虽也穿着羌人式样的对襟白色长袍,髡发、戴耳环,却是个汉人,叫任平。
任家原本住在延州一带,族中几房嫡子,应考大越的科举,屡试不中,便来到与大越睦邻的西羌谋职。中原的读书人,在西羌颇受礼遇,二十余年后,任家的男人,有的做了羌王帐下的汉臣,有的成为皇室成员府中的幕宾。
嵬名德旺,本不像自己的哥哥和侄儿那样亲汉,但任平很懂投其所好,主动剃发易服不说,还时常从边贸中弄来大越奇珍,又把自己姿容艳丽的小女儿献给王爷做妾,嵬名德让也就越来越宠信这个汉人幕宾。
此番出使大越,王爷自要带着这个本是越人的半吊子“岳父”,一路上绸缪起居、贩货敛财,都靠任平出马。
二层甲板上,走到刘颐身侧的冯啸,紧盯任平的举止细节。
因为都是汉人,冯啸一早就向穆宁秋了解任平与任家的渊源。
穆宁秋知无不言,但冯啸也保持着自己对任平的观察。
泛泛看来,有限的几次直接照面,任平对冯啸不仅仅是客气,更有一种像对待穆宁秋一样的敬上姿态,似乎很懂官职的尊卑之道,并未因自己依附于德让王爷,便狐假虎威。
此刻,在明显开始剑拔弩张的局面下,任平也保持着炉灶文火的模样,沉静温和地解释刘颐所言。
说到一半时,见穆宁秋已请了野利术过来,任平立刻谦卑地退让开几步。
听明白的德旺王爷,却将倨傲之色做得更足,目光里满是讥讽。
“公主殿下这个说法,可就是把本王当小孩子糊弄了。本王分明记得,在你们越国的皇宫里,你们的女皇款待本王时,有两道美味,都是用活物做的。一个是鱼脍,两尺长的大鱼,上席时,肚子上的鱼肉,已经剁成了肉酱,和橘子皮混着,可鱼仍是活的,那鱼嘴,还一张一张的。另一道菜,是虾子,也是活的,用很好吃的酱泡了,你的皇帝姑姑还教我,跳最活蹦乱跳的,咬破它肚皮上的壳,吃到虾肉时,虾的尾巴,还在本王嘴里乱动呢!”
嵬名德旺越说越带劲,仿佛已不再身处异国的运河码头,而是回到了金庆城奢靡华丽的王府大殿内,俨然一副领主教训晚辈的作派。
末了,他甚至还转向野利术,嘿嘿笑道:“野利老弟,你在郑州吃了好几顿驴肉对不?那都不作数,来,今天在我船上,尝尝这个活叫驴的美味。”
野利术满脸尴尬,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殿下,一个驴子而已,莫得罪了公主,咱们留着肚子,到洛阳后,去尝尝大名鼎鼎的流水席,如何?”
骄傲的王爷将脸一沉,剜一眼穆宁秋,看回野利术道:“你以为,本王是寒碜到缺一口肉吃吗?本王就是好奇这活叫驴的滋味。怎么,为了个畜生,本王还得忍着?越国的小丫头还没戴上我们大羌的后冠,就敢如此当众折辱本王,待这群越人到了金庆城,她们还会把谁放在眼里?嗯?”
嵬名德旺说完,“哗”地脱下袍子,甩给躬身静立的任平,大步走到陶锅前,扯过卫士手里的木勺,亲自舀上满满的沸水,径直浇到了驴子已经皮开肉绽的后臀上。
驴子再次爆发出响彻云霄的哀鸣。
“住手!”刘颐在甲板上喝道。
嵬名德旺丝毫不理会,狞笑着抽出腰间匕首,去削驴肉。
却听主船方向,陡然响起战将与猎人都不陌生的弓弦之音。
一枝利箭破空而至,众人还不及有所反应,紧接着第二支箭矢也射了过来。
嵬名德旺吓得身体一僵,周遭护卫迅速地围过来,众人才看清,前后两支箭,都射中了驴的脖子。
汩汩鲜血喷涌而出,远甚驴子腿部与臀部的出血量。
很快,驴子在哀鸣中闭上了双眼,吐出的舌头没有再动弹。
主船的甲板上,胡三牛丢了弓,双膝跪地,面向刘颐和冯啸:“请公主责罚!”
霍庭风气咻咻地赶过来:“谁让你放箭的!”
他虽也恨不得跳过船帮、一脚踹倒羌国那个欠揍的王爷,但他同样清醒地明白,属下这个行为,简直就是火上浇油,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胡三牛趴在地上,大声道:“小的吃大越俸禄,受公主厚待,小的,见不得羌人如此不把公主放在眼里。”
数丈之外的船上,嵬名德旺暴跳如雷。
“野利术!穆宁秋!你们都看见了?越人,要谋害本王!这还了得,还了得?”
又呼喝自己的王府侍卫:“你们上那条船,把向本王射箭的那个越人抓来,本王要让他也做一次活叫驴!”
野利术与穆宁秋,忙双双拦住通往主船的去路,一叠声劝阻狂怒中的王爷。
主船上,刘颐从短暂的不知所措中醒过神来。
“不能把我们的人给他们,”刘颐蹙眉道,“胡三牛射的是越国的驴子,又不是羌国的王爷。”
冯啸辨出刘颐斩钉截铁之际,瞥向胡三牛的眼神,明显透出对忠仆的首肯。
古怪的感受涌上来,但冯啸此际来不及去细思。
“公主说得是,不能给。我去那边安抚,”冯啸沉声道,“但胡三牛擅自放箭,置军纪于何处?霍都尉,你把胡三牛绑起来打十鞭子,现在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