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啸与穆宁秋,来到主船二层的画室,柳洵已带着姜、康两位弟子,恭迎门边。
师徒三人衣袍素雅,却都是纹锦质地,较之平日穿的布衣常服,郑重不少。
进到门内,只见这间不大的前厅,洒扫洁净,案几上摆着釉色清雅的茶具,瓶中还插了初吐新蕊的腊梅。
冯啸扫一眼室内,大步流星地往里头的画室走,柳洵却虚虚抬手拦下,将她与穆宁秋让至主位落座。
“阁长与穆大人稍候,羌王的尊像,还有最后一处未画完,只因要听听穆大人的示下。”
穆宁秋倾了倾身:“柳公请说。”
“老夫观那副绣像,王上正是少年天子时,身着锦袍,手持九股金刚杵。此番,二位上官命老夫画的是羌王立马三军前的英姿,既着戎装,再拿着金刚杵,就不妥了。是以,老夫要请教穆大人,王上,应持何种兵刃?”
穆宁秋想了想,说道:“燕人鞍,羌人剑。羌国冷锻技法了得,出好剑。越国也以龙泉宝剑着称于世,公主见了宝剑,应比见到旁的兵刃,更倾心一些。就有劳你们,为王上手中,画一把长剑。”
柳洵点头,和颜悦色地看向姜午阳:“快照着穆大人吩咐的,去完稿吧。”
姜午阳敛袖行礼,折身走入内室。
柳洵亲自为冯啸和穆宁秋斟上茶水,温言道:“午阳近年,于佛家法器的设色运笔上,尤为长进,能画出玄铁之沉厚、精钢之寒光,所以王上手里的宝剑,就让他去画。阁长与穆大人稍待片刻,品一品老夫在上一个码头,买到的桂花茶。据说熏茶的桂子,采自商丘名园,梁园。”
仪态端方的老画师,娓娓道来,儒雅可亲。
冯啸却总有种错觉,自己仿佛又置身于那一夜的行宫翰林院,近在咫尺的,是沈琮。
若非穆宁秋此前也表达出与她同样的感受,对柳洵印象不佳,冯啸几乎要反省,自己是不是对沈琮这条旧蛇太有心理阴影了,以至于见到气韵有些像沈琮的柳洵,便将井绳也当毒蛇。
……
柳洵为年轻的上官们奉完茶,又神色和煦地对侍立一旁的康咏春道:“正好,你去把今日的鱼汤端来,请阁长和穆大人尝尝,让阁长也给你指点指点厨艺。”
康咏春一如平常的好性子模样,脆着嗓子道声“是”,往不远处的小灶间去。
画室里传来姜午阳的咳嗽声,断续不停。
冯啸轻轻皱眉:“这便是咳逆之症?”
柳洵目露悯恤:“唉,这几日寒意加重,水土又与江南相去甚远,午阳咳得是厉害了些。”
冯啸道:“回头让魏医正再换副方子试试。其实,羌王肖像也不是那么着急地要画出来,不如,柳公让午阳停笔、去歇着吧。”
柳洵忙道:“三尺长剑到了画上,不过尺余,午阳又手法熟练,很快就好。”
顿一顿,又压了压声音,口吻里半是嘉许、半是求告:“老夫这个徒儿,看着文弱,实则性子要强,今日他已去动笔,阁长若等到一半又走了,老夫怕他,心里不好受。”
冯啸啜一口桂花茶,看向穆宁秋,穆宁秋接茬,比冯不饿接虾壳还快:“圣上有识人之明,点选去我国的,都是人中俊杰。阁长,今日左右是停航在此,无甚紧要事。”
冯啸知他随机应变,在配合自己试试柳洵的情绪起伏,便笑道:“也好,那咱们就坐一阵等等,若再改天,得了羁绊,恐怕无暇来看。”
柳洵果然浅浅地“唔”一声,肩头略往椅背靠了靠。
穆宁秋是自幼习武之人,近战经验积攒得多了,对人的肢体细微变化,观察得极为敏锐。
这柳待诏,明显松了口气。穆宁秋想。
不多时,康咏春唤了一个船上的仆妇,二人各端着汤锅与碗碟餐具,回到画室。
“好香,”冯啸吸了吸鼻子,佯作起了兴致,对柳洵道,“有芋头的清香,也有水族的鲜香,柳公,素汤,终究不如荤素搭配的汤羹,美味吧?”
柳洵莞尔:“老夫记着阁长上回说的烹汤提味秘诀,故而让咏春多买鱼干备着。咏春,你师兄咳得厉害了,他又不喜桂花茶,你快给他添一碗汤送进去,让他润润喉。我来给阁长和穆大人盛汤。”
咏春应喏,端上汤碗进去内室。
师兄妹语音平柔的对话声,间杂着姜午阳的咳嗽声,隐隐传来。
冯啸起身道,作了撇下官架子的轻松之色道:“柳公年长,穆枢铭呢,官儿比我大,我来给二位添汤。”
柳洵忙一叠声的“使不得,先论尊卑,再论长幼,下官来盛汤”,推辞之间,伸手之际,袖口退后,冯啸瞥见他右手背上一处异样。
却只当没看到。
少顷,康咏春回到前厅,柳洵对她笑道:“咏春画菩萨不行,熬汤的手艺倒越来越上乘了。”
这师父做得像话吗?哪有当着外人的面,对靠画画吃饭的徒弟,这样似夸实贬的。
冯啸腹诽一句,去瞧康咏春面上,只见憨态可掬的笑容。
但从穆宁秋的角度看去,康咏春垂着的右手拳头,明显攥紧了些。
原来这姑娘,也不是真傻子。
穆宁秋看一眼冯啸,板正上本身,盯着柳洵说道:“柳公,本官少时学枪,若师父对我笑言,你的枪法久无长进,捏的泥人倒可以去市集卖个好价钱了,本官心中,不知该多难受。”
柳洵佯作一愣,心里却着实一喜。
正可顺势将戏码再加得足些。
他于是挤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仿若一位终于意识到错误的父亲,带着几分无措,更多是真诚的歉疚。
“呃……咏春,穆大人说得极是,为师,没有当着两位大人的面,让你下不来台的意思。咳,这一阵,为师对你,的确太过苛刻了……”
他刚说到这里,众人只听到内室传来“咚”的一记闷响,但音量不小。
“午阳……怎么了?”柳洵扬声问道。
无人应答。
柳洵眉头一皱,起身进屋。
几息后,柳洵素来低醇的嗓音突然变成陌生的尖利:“午阳!午阳!”
冯啸等人连忙奔进去看情形。
柳洵面如土色,伏在画桌前的地上,把姜午阳搂在怀里。
姜午阳被师父剧烈地晃动,四肢软绵绵的,脖子却梗着,嘴巴大张,像一条搁浅在河滩上的鱼。
他努力地呼吸,但很快,就没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