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凉殿的山坡下,第二道宫墙前。
穆宁秋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庆州。
刀光剑影,怒吼惨呼。
前一刻凶猛如虎豹的勇士,下一刻就被劈砍或刺中要害,即使困兽犹斗地继续勉力还击,终究很快踉跄倒地。
在断气前,身体还被血战的敌我双方重重踩踏。
生长在战火频仍的边关的孩子,亲眼目睹这样的惨象,就像承平日久的都城里的孩子,看桃红柳绿、纸鸢满天的阳春美景,一样寻常。
叔父说:球娃,你怕自己被砍成肉泥不?怕,就去练枪。
球娃,你想你爹爹不?想,就去练枪。
球娃,我们穆家枪,能保命,更能杀敌,你爹他,死了,叔叔我,老了,穆家枪,不能在你手里,成了烧火棍。
球娃,这一招使得漂亮啊!有力气,有脑子,刚猛,又刁钻,像你爹,太像你爹了!
穆宁秋的少年时代,就是在叔父这些充满鼓舞与认可的话语中,受教、苦练穆家枪。
银枪少年十五岁时,在西羌的武举中拔得头筹,跟随羌军统帅四处征战,十年下来,从军营中的小小校尉,到西羌枢密院最年轻的枢铭。
进入西羌的核心权力层后,穆宁秋已经两年没上过战场了,但他从未荒废过练枪。
今夜,当他冲入凤卫们的阵营,使出穆家枪的第一招“流星追月”,就准确地刺穿叛军里一名戴着虎头肩盔的都尉时,那种熟悉的感觉,霎那间,燃遍了穆宁秋全身。
他痛恨杀戮,所以厌战,厌恶一切首先去打破正常秩序的行为,无论侵略,还是叛变。
但他也明白,只有用猛烈的还击去迎战,才有可能用最短的时间结束眼前的地狱景象。
交织着厌恶与兴奋的情绪,令穆宁秋如煞神附体,与一个文雅有礼的外交使者判若两人。
女帝的凤卫,起初都有些震惊于这位突然加入的长枪将。
凤卫们是大越最精锐的军人,绝不会因为遭遇敌众我寡的局面就心胆畏缩。
但这些手持弧刃短刀的勇士,乍见舞动着兵器之王的异国猛将,与自己并肩而战,势如破竹地杀向叛军,自然更觉士气大振。
一片白刃寒光中,同样醒目的长兵器,还有樊勇的偃月大刀。
……
樊勇也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庆州城。
为了能配得上高门女郎而去守边挣军功,当初还是个青涩少年郎的樊勇,并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
只是,他很快,就不耽于挣军功这件事本身了。
他守城,他杀敌,他援应友军,他拯救百姓。
当他意识到,战事的平息、边地的安宁,都得靠和他一样的挥舞着大刀长枪的军人去拼来时,樊勇甚至在某些夜晚,忘了去想远在江南的姓冯的姑娘。
他忘了相思,只顾着高兴,高兴明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远近城乡村落的普通人,可以不用逃了,不会死了,可以活下去了。
二十年后,在禁军中混个小官、再也没有长刀可用的樊勇,俨然垂暮的老狗。
往昔的荣光,模糊如远山岚霭,妻子的嫌弃,清晰如利剑锋芒。
今夜,是今夜惊雷般降临的宫变,令江南的老狗,又变回了塞外的苍狼。
杀敌,见血,乃最好的窝囊状态消除剂。
何况,女儿也在宫内,就在他身后。
身为父亲,他不但要保护女儿,还要让女儿看到,什么叫勇敢迎敌、向死而生。
樊勇杀红了眼。
即使在凤策军后,他终于和自己同营为伍的神武军相遇时,他的出刀依然没有丝毫的犹豫。
军人若无忠诚,便不必再将他们当作同袍。
但下一个瞬间,樊勇忽然走神了。
他看到了——穆勇?
那个和他有着相同名字的“边军”,那个因为擅开城门、而被他亲手执行军法的“同袍”。
是的,这么多年了,穆勇在樊勇心里,一直仍是“同袍”,因为穆勇的做法,不是源于背叛大越,而是源于怜悯百姓。
樊勇出刀劈倒两个围攻自己的叛军后,再次去看月光下的“穆勇”。
他清醒过来,那是羌国使团的汉臣,也是出自穆家寨的男丁。
但樊勇分明记得,穆家寨就算习武者大半,来应征边军的那些会使枪的儿郎们,只有穆勇兄弟的枪法,套路精妙,绝非仅强调力量与爆发,所以下马近战敌人时,也有压制性的优势。
一如此刻这位年轻的羌人武臣。
樊勇不敢深想。
也无暇深想——含凉殿的北边,喊杀声突然汹涌了许多。
说明别处的宫墙,也被公主的叛军,突破了。
众人正紧张间,台阶上的九五至尊怒喝道:“慌个什么,随我收拾了他们!”
龙音掷地之际,女帝刘昭白刃出鞘,如挟雷霆天威,带着绞杀猎物的勇将炽焰,率领最精悍的数十亲卫,冲入杀阵。
……
含凉殿内,冯鸣的神思,已归元位。
一个小内侍跑进来,向野利术躬身禀报,今日随使团表演的羌人勇士们,也去捡了被杀叛军落在地上的刀剑,加入战斗。
姜意之斜撇着嘴,露出一丝不屑的笑。
冯鸣走到姜面首身边:“姑苏王,下官心忧小妹,可否借刀一用,出殿去护她?”
“啊?你也会使刀?”
“少时在府里,姨父教过我们这些晚辈。”
姜意之一听,这可太好了,自己更有理由不跟着男人们出去拼命了——没有刀了嘛。
豢养他的女皇不在,他连演都不想演,爽快地把腰刀交给冯鸣。
冯鸣接过,提在手里,不敢和殿内的任何人再进行眼神交流。
她害怕其中再有哪个大越文臣或羌国使者,忽然被她这个女人的目光所激,一时之间来了血气,也跳出来喊着要去外头杀敌,并且跟着她。
冯鸣匆匆出了正殿,穿过阶下已经变得稀薄的守卫阵线,举目四望。
刘昭虽然身先士卒,但合围的两股叛军人数,已经四五倍于凤卫的人数,能明显看出,对女帝与卫士们的包围圈,在缩小。
借着甬道两侧的灯火,冯鸣看到,冯啸举着龙泉剑,面向樊勇作战的方向,处于随时出击的状态。
冯鸣盯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短暂的瞬间,另一个背影与之重叠——秋千之上,梳着两个小丫髻的冯啸,才四五岁,咯咯笑着说:“姐姐,再推高一些!”
冯鸣觉得手在抖。
要不,自己就原地不动地看着,说不定,不消半炷香后,阿啸和她爹爹,就都被李秀的人杀了。
还有刘昭,对啊,如果刘昭都死了,自己还怕什么呢?
一阵咆哮的声浪滚过,樊勇大刀落处,又砍倒了几个叛军。
冯鸣惊醒过来,不,自己不能赌,万一城外援军到了,刘昭化险为夷了怎么办?
她得先解决冯啸,这个或许已经掌握了她秘密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