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午后的日头,在寒意弥漫的中原大地,和金银财宝一样教人喜欢。
明晃晃的阳光,还给晒在竹竿上的腊味,涂上了更悦目的色泽。
洛阳府的官驿里,康不俊蹲在扫净了积雪的青砖地面上,抬头仰望金灿灿的腊鱼和红彤彤的腊肠。
身为“大越田园猫”的康不俊,本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一样的存在。
模样好、战力高,不必助跑,只是静立于原地,靠着屁股扭动发力,就能窜至一丈多高。
但康不俊自上船后,得宠于公主刘颐,锦衣玉食,安逸躺平,眼瞅着胖成了侍卫们蹴鞠的皮球一般。
今朝在驿馆溜达,康不俊见到熟悉的腌腊货排面儿,昔日在市井小巷偷鱼盗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惜乎它努力窜了好几次,旁人瞧去,也不过只是见到,一个花斑肉团上下往复,离那些油亮诱人的腌腊货,仍是咫尺天涯。
“当年尿过三条街,如今一尿淋湿鞋。”
十几步外,霍庭风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猫出丑,与未去公主院外上值的属下们,岀语调侃。
却听身后有人讥讽道:“霍将军这么能打,不也护不了我们大越女子么?倒有闲情逸致笑话一个猫。”
霍庭风转头,见是魏吉。
冯啸与穆宁秋、苏小小等人,要给冒犯公主的羌国王爷设套回击,且经公主许可,霍庭风是知晓的,但冯啸叮嘱他对自己的属下,以及魏吉、康咏春等人,嘴巴严些。
此刻见魏吉一副小牛犊子心急乱顶的模样,明白缘由的霍庭风,倒也敬这小医郎,是个性情中人。
他于是宽慰道:“魏医正,那老王爷,只是不像咱们中原人开化,但毕竟贵为皇亲,不是啥地痞流氓,苏执衣领着他们,是在咱大越的地盘四处转转,好比牵羊遛鸟,不会出啥事。”
魏吉见霍都尉对自己不但不恼,还和气地开解,本性并非偏狭暴戾的他,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于是换了略带倾诉的口吻,对霍庭风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你我都是爷们,那色迷迷的老王爷在动啥坏脑筋,咱能看不出来嘛?霍都尉,我的旧事,你们都门清。当初如果不是我胆怂,如果我能早些举告沈琮的恶行,或许就能少死几个无辜女子,小小姐的朋友,没准也能活下来。打那以后,我实在见不得,女子受委屈,尤其是小小姐……”
霍庭风拍拍魏吉的肩膀:“知错就改,是条汉子。前日你找了冯阁长后,她是不是没说啥?”
魏吉挎着脸:“她忙得陀螺一样,没空多搭理我,只说小小姐比她江湖深得多,不会有事。”
霍庭风道:“她其实,和公主,一早就吩咐了我,跟着羌人,看护好苏执衣。她们君臣,最是宅心仁厚,怎会坐视送亲队伍里的人,被欺负,哪怕不是苏执衣那样原本就与她们有交情的。你看看胡三牛就知道了,那日,你老虎姐宁可去给老王爷烤肉,也不肯把胡三牛交给羌人处置?”
魏吉一愣,继而嘀咕道:“那她为啥不和我说?一句话的事儿。”
“魏医正,因为在冯阁长看来,重要的是,咱们各司其职、各守本分,你不必掺合到与你无关的差事里。”
“我,我是好心,是,是你们当兵之人说的,同袍之谊。”
“同袍之谊,首先要信同袍能成事。霍某从前去青州平叛,职责是围点打援,霍某绝不去分神操心,另一支野战的队伍,如何布阵,或者运辎重的,如何行军。”
魏吉被霍庭风说得哑口无言,盯着那还在徒劳扑跳的康不俊。
琢磨片刻,他终于承认,冯啸与霍庭风奉行的准则,才是对的。
自己这两天操心这操心那的,竟顾不上去洛阳城的大药铺转转、采买存货。
万一到了长安,正值岁末,商路也冷清了,有些药材缺货了呢?
“霍都尉把小弟教训得是。”魏吉心悦诚服道。
霍庭风冲手心呵口热气,搓搓拳头:“好啦,霍某得带着兄弟们去盯着羌人了,魏医正,劳烦你把外用的伤药,再给康娘子几副。”
霍庭风回身指指在一旁风炉边熬内服汤剂的康咏春。
魏吉应了,目送霍庭风带着三四个属下,往驿馆外走去。
“带着的人还不少嘿,”魏吉扭头与康咏春道,“康娘子,你是不是也旁观者清,觉得我挺楞挺傻的?”
康咏春忙摇头:“你哪里傻了?我若是苏执衣,有你这样挂念她安危的好朋友,不知该多开心。”
魏吉胸中英雄气又燃起来,挥袖道:“康娘子,你也是我朋友啊!你到了羌国,有啥不顺心的,你就来与我说,我帮你出主意。嗯,不光出主意,帮你出头也行。我是郎中,没人敢得罪郎中,这道理,普天之下,走哪儿都一样。”
康咏春莞尔,抿嘴道谢。
她心里,其实真的,越来越喜欢他们。
宽仁又护犊子的公主。
表面严肃但实则对每个人都很好的冯啸。
大智若愚、一身不凡功夫的霍都尉。
经常出口骂人、却侠义心肠的苏小小。
赤子之心、还用封诊术发现师兄暴毙真相的魏吉……
甚至,羌国那一头的汉臣,穆宁秋,都像是个很好、很讲道理的人。
康咏春似乎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能找到师兄姜午阳的影子。
……
嵬名德旺大摇大摆地,走进熟悉的院子。
前日吃油淋活鲤鱼的院子。
晌午的时候,苏小小与他说了今日吃食的花样儿,嵬名德旺顿时来了新的兴致。
那可比眼睁睁看着大鲤鱼张嘴甩尾,更带劲儿。
与闵太后一样岁数的老王爷,眼里露出不合年纪与身份的促狭之色,逗苏小小:“苏姑娘,反正你们冯阁长一头扎在什么铺子里,给咱大羌印佛经,也没在窝里趴着,你咋不把她那只鹅一起抱来呢?你说,若是那只蠢鹅,看到今天的情形,会不会直接就吓死在这院子里?”
苏小小佯作有些尴尬的模样:“王爷,穆大人也挺喜欢那只鹅的,您今日吃得再高兴,回头也别动那只鹅的主意呀。况且,鹅掌它,没有鸭掌好吃。”
嵬名德旺笑道:“越国美人说的,就是圣旨,行,本王吃独食,不与他们念叨。”
苏小小点点头,转身吩咐前日张罗鲤鱼宴的胡服汉子:“开始吧。”
与此同时,二里外,闵太后一行人的车驾,正缓缓驶进洛阳城最繁华热闹的市井地界:西市。
冯啸骑马陪在车驾一侧,为掀开帘子的太后,解说神都风物。
忽然,路边围过来一群小童子,天真烂漫,稚嫩的嗓音此起彼伏地喊道:“羌人,活剥驴皮的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