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和小七二人的行动很快,不到辰时就已经回到小院,将宋志明交代的事情办妥。
“禀公子,据我和小七查探到,上次的湖广一行,从田垄阻断虫卵的方法是司农寺的王大人提出的,巡查御史宋大人这才命官兵组织当地百姓焚烧虫卵。”
小七接着道:“许是宋大人组织有误,州县的百姓有所懈怠,蝗这才去又复返……”
宋志明抿唇,“或许不止这些。”他看向二人,“可还有别的消息?”
小五点头:“有的,在王大人提出扑灭虫卵的方法之前,宋御史一直很是信赖司农寺的牛大人,那位牛大人极力主张人力驱赶蝗虫,收效甚微。”
小七附和:“而且据说这位姓牛的大人是靠着妻族才谋取来官职,本人并无真才实学,不过最是会奉承讨好。”
宋志明轻笑:“这才是宋忠贤一贯会信赖的下属,酒囊饭袋。”他口中带着轻蔑,眸中瞳孔幽深。
宋志明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吩咐二人:“好了,今日你们辛苦了,去歇下吧。”
小五二人走后,宋志明摊开桌案上的宣纸,挥毫在上写下“赵昭平、孙铭、石友朋、牛奉贤”等人的姓名,显然是明日要跟随他一起出行的几位。
宋志明双目看着这几个名字若有所思。
一刻钟后,宋志明的眼神才离开桌案,他重新拿起被他画得墨渍纷飞的宣纸,终是将其扔到了烛火中烧成灰烬。
与此同时,这几人的关系和性情也在宋志明脑中紧紧印刻下来,他舒了口气,长腿迈向木床,和衣而眠。|
清晨的鸡鸣响彻整个小院时,去往湖广的马车已停在柳巷外专程等着此次的蝗灾钦差宋志明了。
茶叔将包裹递给他家公子,眼眶中差点泛出泪水。
“公子长这么大还从未出过远门,真的不需老奴陪同吗?”
晨光刚刚升起的小院中,宋志明摇头失笑,将手中的帕子递给茶叔:“不用,您老就在这里等着我,我只带小五一人就够了。”
茶叔接上帕子擦拭眼眶,闻言心中更添苦涩,他如今竟连小五都不如了……
宋志明继续安慰茶叔:“您老近来总感腰背疼痛,身子多有不适,我专成留小七在家中照看您。”
小七附和宋志明,搀扶上茶叔的手臂:“是啊,我会好好照顾您的。”
茶叔并不领情,甩开小七搀扶的手臂:“我还没老到要扶的地步!”心想小七这两个小子哪都好,就是惯会打趣自己。
宋志明摇头失笑。
不过,茶叔听了这话心下好受许多,这才抬起双眼,“那公子您一路保重。”他又叮嘱一旁的小五。“将公子照顾好,否则我拿你试问。”
小五嬉皮笑脸:“那是自然。”他是很乐意跟着公子出远门的,不仅能跟着宋志明学到许多,还能见识湖广当地的民风。
小五心下已经开始期待起来,长这么大他还从未出过京城呢。
此时,院门外正巧传来石友朋催促的声音:“宋钦差,该走了!”
宋志明再次朝茶叔告辞,头也不回地离开小院,小五紧随其后,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熹微的晨光中。
另一边,石友朋趁着走路的间隙朝宋志明介绍自己,他先拱手行了个虚礼:“我叫石友朋,锦衣卫百户,此次负责宋钦差一行人的安全。”
宋志明拿出一贯温和的笑对上对方试探的眸子,声音谦卑有礼地报上自己的大名,“宋志明。”说完,他看向石友朋的眼睛,“那就劳烦石大人了。”
石友朋被对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不麻烦,不麻烦。”
说实话,石友朋对宋志明是没什么好感的,上次湖广一行宋家父子急功近利,还未将蝗灾彻底清理完毕就慌不择路朝京城赶,湖广州县的百姓领兵不得不全家出动,成日奔走在田间寻找蝗虫幼卵,许多更是白白出力,未得半点嘉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有些家中田亩甚少的百姓没有利益驱使自然是做做样子,导致诸多村镇的虫卵并未焚烧殆尽。
所以说通过焚烧虫卵应对还债,初期尚能奏效但后期收效甚微的原因。
而这次庆安帝订下的蝗灾钦差,好巧不巧又是个姓宋的家伙,石友朋自是不乐意再跑一趟的。
“可谁让我就是条听命行事的狗呢。”石友朋曾这般调侃自己。
无奈,他不仅要再跑一趟湖广,还要更上心些才是。
免得灾祸接二连三出现,想必到了那时,即便庆安帝不把罪责扔在自己头上,今后他定然也是不会再得圣心了。
宋志明这两句话回答得算不上多热络,却并不失礼,特别是他身上有股书生的温和和隐约的江湖意气在,令石友朋莫名平添一丝好感。
三人穿过柳巷,很快走到一排马车前。
最前头的青蓬马车中,赵昭平和孙铭听到来人的脚步声,知道是这位宋榜首,哦不,现在应该称为宋钦差,宋钦差终于从家中舍得出来了。
赵昭平从马车的帘子中探出头来,看到宋志明的脸,就先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呦,咱们宋钦差真是好大的面子,叫我们这几个人在这好等。”
孙铭在里头扯了下赵昭平的衣摆,“赵兄,你少说两句……”兄弟,你搞清楚,这次湖广之行,人宋志明是老大啊!
再说,他们也没等多久好吗……
赵昭平对孙铭的动作不为所动,他继续大声叫嚷:“我们两个与你互为同窗倒是好说,咱们司农寺和太医院的大人们,想必心中早就不耐了吧!”
这话是说给后面两辆马车上六位大人们的,赵昭平的声音洪亮,几位大人听在耳朵里,没人出声。
他们虽官职不显,却没必要为了宋御史家被抛弃的儿子宋志明而得罪了大学士的爱子赵昭平。
唯独司农寺的牛大人闻言,同样将脑袋探出马车,朝赵昭平笑了笑,又看向宋志明:“宋大人莫急,我们不急,不急。”说完,牛奉贤不等宋志明说话,又缩回了自己的马车中。
赵昭平哪里看不出这牛奉贤是个谄媚的主,冷哼一声也探回头,低声道了句:“无趣。”
宋志明对于赵昭平的言语并未有过多反应,他端坐在赵昭平对面,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时不时悠闲地轻啜着小案上的龙井。
与他二人同坐一辆马车的孙铭则是坐立不安,他并没有宋志明那么好的心态,也吧不像赵昭平一般对宋志明厌恶至极,夹在二人中的孙铭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你怎么了,眼睛有问题?”赵昭平注意到孙铭的视线,冷声询问。
方才孙铭一直疯狂朝赵昭平眨眼,他下意识以为对方得了什么恶疾:“现下刚出京城没几里地,你此时调转马车回京就医算不得违背皇命。”
孙铭一时间泄了气,“无事,我眼睛好得很。”他尴尬朝人笑了笑,“你放心,我发誓我不决会半路当逃兵!”说着,他真伸出三根指头做发誓状。
赵昭平点头,心想孙铭也不是这种人,就不再看他,继续臭脸地盯着对面的宋志明。
后者好似就当赵昭平是个空气般,不说话也不对视。
孙铭叹了口气,他可真倒霉啊,在府中看母亲因着后院那些小妾与父亲吵架,终于外出历事了,又要面对两个同窗的冷脸,难道他这辈子就是个看人热闹的主儿吗?
孙铭一手撑腮,索性掀起车帘欣赏沿途的风景。
马车一路疾行,夜里众人歇在一处驿站中。
宋志明作为此次出行中的领头人物,单独分得一间上房,终于离开那辆逼仄的马车,宋志明不觉伸了个懒腰。
厢房中有个可以用以读书的桌案,宋志明命小五将他的书册拿出来,随意吃了两块糕点,他就开始伏案苦读。
小五看宋志明又要翻阅书册,轻声问道:“公子,您不看看农利相关的书籍吗?”
宋志明抬头,笑道:“为何要看那些?”
小五挠头,理所应当道:“公子不是要去湖广赈灾,当然要看一些弄农利文章才是。”
宋志明看了眼小五,点头应是,“你说的这些,自然有道理。”他的眼中闪过少见的狡黠,“不过对你家公子来说,那些东西都已在这里。”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哦!”小五恍然大悟,也跟着笑起来,“公子说的是,成竹在胸!”
宋志明颔首轻笑:“正是。”
正在此时,厢房的门被人拍响,声音不大,但却带着节奏,隐约猜想来人谨慎又小心的姿态,似是怕人发现一般。
宋志明瞬间敛起笑意,同时将手中的书册放下,用唇形对小五无声道:“开门。”
小五脸上的笑也收了起来,立马起身去,边走边喃喃:“都这个点了,会有谁来?”
‘吱呀’一声,厢房的门被小五从里拉开,露出一张尴尬又略带笑意的脸庞,孙铭。
小五惊讶出声,“孙公子?”他恭敬非常,“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吗?”
孙铭立时用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也不等小五邀请,朝身后张望两眼,方做贼一般主动从门缝里挤进屋内。
刚进门,孙铭就看到了里头坐在案前的宋志明,他嘴角微扬,出口就道:“宋兄也在啊。”
小五一脸不解,孙公子这话说的,倒像不是来找公子一般,可不找公子难道是找他小五吗?
想完小五就兀自摇摇头,孙公子怎会寻自己?
远处的宋志明抿唇轻笑:“是啊。好巧,我也在我房中呢。”
孙铭闻言才觉自己言语不妥,尴尬笑了笑,他找了个软凳坐下,很是主动地将凳子搬到宋志明的桌案前。
猛然有张脸对自己那么近,宋志明有些不知所措,不过面上还是维持着一贯的风度。
孙铭心大,并未注意到宋志明的不妥,他轻声出口,并以手掩唇,开口就是一个惊天的消息:“宋兄,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将此事告知你为妥。”
宋志明好奇:“哦,何事?”
孙铭挠头,“我这不是和赵兄一个屋,偶然间发现他在写信!”见宋志明不为所动,孙铭脸上的神秘之态更甚,“宋兄猜,赵兄是与何人通信?”
这宋志明着实猜不到,问了句:“是谁?”
孙铭瞳孔张大,无声说出了个名字。
“赵成亮?”宋志明将这个人名在口中重复一次,方觉得异常熟悉,“武昌巡抚,赵成亮?”
孙铭一拍大腿,“正是!”他本以为宋志明会因着赵兄对自己多有防范,可并未从他脸上看到半点戒备,于是将自己的猜测全然告知于对方,“同为赵家人,武昌巡抚正是赵学士的远房表兄,按理赵昭平得唤声‘叔叔’。”
朔州,孙铭声音越来越小:“宋钦差可要提防着些啊,赵兄向来不喜你……”他用的是‘赵兄’,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原来如此。”宋志明轻笑,“不过既是远房亲戚,想来不足为虑。”
对上孙铭着急忙慌的神情,宋志明稳如老狗道:“再说,我看赵昭平也算是个稳妥之人,不会做哪些以权谋私之事。”
他抿口桌案上的凉茶,幽幽道:“即便赵兄再厌烦小弟,我也信他。”可谓一副云淡风轻又真挚的青年摸样。
孙铭摇头,想反驳却插不下话。
宋志明紧接着道:“还是多谢孙兄朝我递信,孙兄放心,此事你知我知,断不会影响你和赵昭平兄的情谊。”
说完,宋志明朝小五道:“时候不早了,送孙兄回房吧。”
孙铭闻言,竟是连口中的话都忘了说,只连连摆手,作势就站了起来,拒绝小五:“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要是让赵昭平见到小五,他十张嘴也解释不来啊!
小五见人离开,疑惑地看向宋志明:“公子,他这话是何意?”
不等宋志明说话,小五先恍然大悟:“难道是想离间您和赵公子?”
宋志明好笑:“我和赵昭平需要离间?”他二人本就不对付,用不着离间。
他重新掀开书册铺在桌案上,“孙铭算赤城之人,他怕赵昭平真的因私心不利湖广事宜,想必才来与我相告。”翻了页书,他继续道,“不过此事我早有决断,还是得看武昌巡抚是个什么性子。”
说完,他幽深的眸子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若真能受个远房亲戚蛊惑,他这巡抚怕也当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