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贵自那夜之后,心中总有些许难以名状的不安。
他细想一番,若是父亲真的看上谁家女子倒也罢了,大不了纳进府做个通房。
可父亲多年来都未有这等心思,怎生突然转变得这般快?
莫不是哪个给父亲下了降头?
要不,就是有所图谋……
王富贵越想越加深这个念头,无奈,他叫来身边的小厮。
“少爷,有什么吩咐?”
魏明恭声询问,他算是王富贵身边最得力的小厮,武功也多少有些,王富贵并未入仕,也未在军中任职,他身边没几个顶用的人。
王富贵朝人交代:“你去跟着我父亲……”
魏明心中有些许疑虑,但还是应下,他自小跟着少爷长大,少爷才是他最大的主子。
纵然小厮很快答应,王富贵这边却犯了难。
父亲是大周朝数一数二的武夫,不仅武艺高强,察人观色的能力自也是不必说,派魏明过去想要探出点什么未免太过自信。
正在魏明告辞离去时,王富贵又出声叫住他:“罢了,此事你就当从未听过吧。”
魏明听少爷这般说,拱手离开。
王富贵决定亲自查探王宝的行踪。
原因无他,自己最了解父亲的行踪和习惯,虽然身手未必比得上父亲,但他有信心能掩藏好自己。
希望那女人只是普通的良家子,若是另有目的,就别怪他王富贵狠心了。
“将军府容不得一点差池。”王宝喃喃,眼中少见地显出冷意。
王富贵这日起得很早,草草洗漱后用过早饭,他换上一件不起眼的暗色衣衫,上面罕见的没有花哨图案和金丝暗纹,只简单的裁剪和不起眼的料子,扔在人群中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人是将军府的小少爷。
他早就从管家口中打探出父亲今日一早就出了门,算着时辰,正好晚一步比王宝出门。
王富贵骑上自己的高头大马,跟随在王宝和侍卫身后的不远处,瞧着他们几个奔走的方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这是去往城门的方向,难道父亲要出城?”
怀着深深的疑问,王富贵跟着王宝一行人来到了京城的南门。
作为大周朝都城,京城的管辖向来严密,一众百姓成排地排成一溜等着士兵校验后才能出城。
王宝虽然身为大将军,可他向来不会做那等以权谋私的事,即便小小的插个队,只需派人去前面通传一声就是,可他断然不会这样做。
王富贵自然也不会,他隐匿住身形站在百姓中,眼神紧紧跟随着王宝等人,生怕自己跟丢了。
守城的官兵是个眼尖的,尽管王宝等人未身披甲胄,身量高长的体态以及个个身上散发出的冷冽气质却是做不得假的,为首的王宝更是有着炯炯的眼神和宽广的臂膀,肃然的姿态让人很难不一眼就注意到。
那官兵一眼就认出王宝的身份,愣神间,王宝已然和他对上视线,小兵于是快步上前与人寒暄。
“王将军。”小兵眼中带笑,有些许谄媚,“许久不见,您这是要出城?”
王宝不苟言笑:“是,听闻荣山有野猪出没,哥几个手痒了,想去看看。”
官兵闻言,果然看到王宝几人背上个个背着箭袋,虽未身着铠甲,穿得也算是英姿飒爽。
他眼中笑意更甚:“那是自然,小的也听说荣山近日有不少野物,在下先祝将军们凯旋了!”
王宝颔首,没有过分热络也礼数周到,他深谙小鬼难缠的道理,即便身居高位,也应对下面的人做足面子。
小兵见大将军对他这般礼遇,笑意更甚,也朝王宝几个拱手。
这小兵明显是个有眼色的,在几个盘查的官兵中也有些话语权,马上叫不远处另两个小兵给王宝几人放行,笑着看几人离去。
这边的王富贵生生见父亲等人从眼前离开,他站在人群中却是越发焦急,本想着和父亲中间未隔着几人,即便出城也不会跟丢,这下倒好,他们先行一步了。
出城后岔路甚多,他可不信父亲是要去荣山打猎。
王富贵思量片刻,牵着枣红色的大马从一排人中走出,去到方才那个官兵面前。
他面上做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对那人道:“本公子是将军府的公子王富贵,跟着我父亲去荣山打猎,可否麻烦让我先行一步?”
出乎王富贵所料,这官兵却不似方才好说话,他嗤笑一声,脸上带着明晃晃的嘲讽:“哼,你这小儿,莫要匡你爷爷。”
王富贵?当他蠢吗?
真是王公子,怎得不跟王将军的队伍一道,怎得,自己长得很好骗吗?
小兵撇嘴,拍着胸脯大言不惭道:“将军府的公子小爷我可是认得,还经常约着一起吃酒,你这穷酸武夫,上哪来的回哪去!”
官兵边说,边把王富贵往边上推,半点不耐烦。
王富贵双目圆瞪,他什么时候和这个小兵一道吃过酒,他怎不知?
这般想着,王富贵已经被官兵推开。
这下他可忍不了了,生得五大三粗的他本就算不得好说话的人,加上对方这般小瞧他,竟还想上手,王富贵瞬间面色发黑,鼻孔冒出两声热气,作势就要与人动起手来。
此时,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王公子?”来人十分惊讶,“怎生在这见到公子了,公子也是去荣山打猎吗?”
王富贵看向那人,只见他一袭青色长袍,料子不是上等货,却也称不上寒酸,肩上绣着一截淡色青竹,头发由一根玉簪高高束起,一副文人打扮,看着不像是富家公子,也不是他认识的人。
那人却不管王富贵疑惑的神情,几步就走到他身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王富贵等人走近了,方才看清来人的面容,清俊的书生模样,却没有文人一贯的清瘦,脸上瞧着还有些棱角,眼神中莫名有两分坚毅。
他突然想到,这不是昨日在大街上撞到他那人吗?
这人怎会认识自己?
守城的官兵见又来一人,看起来是个有礼的书生,生怕一个巴掌就将人推撞得进了医馆,因而并未动手推搡。
宋志明也朝官兵拱手行礼,拿出自己国子监监生的腰牌放在官兵面前。
小兵不认穿衣素净的王富贵,但却识得国子监独有的腰牌。
国子监的监生,哪个不是当朝大员的心尖宝贝,随意拎出一个,往后都可能是在大周朝翻云覆雨的人物,更别说那些皇子公主也在国子监学习了。
他可得罪不起啊。
有贵人说项,小兵尴尬地朝王富贵咧嘴。
他真想扇自己两巴掌啊,没事说什么认识人将军府公子,还大言不惭说自己常和人吃酒?
你吃的是酒吗?
是黄粱羹吧!
小兵搓搓自己的大掌,看向一脸不快的王富贵,“王公子,原是王公子啊!”他继续找补,“我就说哪里来的好汉,生得这般孔武有力,粗中有细,狂放不羁。”
“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王公子不要和小的一般见识啊!”
说着,他还要狗腿地上前帮王富贵牵马。
王富贵哪里会依他,一把躲开小兵的手。
二人僵持不下,宋志明这边倒是开口了。
“不妨让王公子快快出城,晚了可就追不上大将军了。”
王富贵听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有要事要办的,立马点头,因着恼意还未消退,他脸色十分难看。
小兵自然应是,马上亲自领着王富贵走到最前方,将人给送出城去。
看着王富贵骑马远去的身影,小兵不由得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下次可不敢这般冒失了。”小兵在心中给自己订下规矩。
一转身,他看到了身后微笑的宋志明。
虽不知这位又是谁家公子,但行个方便总是没错的。
“公子,您可是也要出城,可要我给您放行?”
宋志明摇头轻笑,朝远处摆摆手,身后等待的人群中出来两个十来岁的少年。
正是小五和小七。
宋志明一派温和:“我不出城,倒是这两个小兄弟,是班楼的采买,许得出城采些珍贵的菌种做汤底,还请军爷方便一二。”
小兵点头,扫了二人一眼,果然见是跑堂打扮,在酒楼做事应是不会错。
班楼他也知道,里头的火锅实乃人间美味,太极阴阳鼎中有一汤底叫做菌汤牛油锅,涮青菜最是美味,想到这,他由不得馋了起来。
小兵暗暗在心中决定,今日下值,就去班楼搓一顿。
“这是自然,自然。”说罢,小兵让小五二人也相继离开城门。
宋志明再次朝小兵作揖道谢,面上带着笑意,离开南城门。
另一边,小五二人也骑着两匹马驹,虽没有王富贵跑得快,但勉强尚跟得上前者的速度。
他二人唯恐被王富贵发现,不敢与其离得太近,只远远追在后面。
王富贵在城门处和守城小兵僵持了一会儿,生怕寻不到王宝等人的踪迹,好在地上尚留着一行人疾驰而过的马蹄印。
他跟着马蹄的印记大约跑了半个时辰,一直走到城外的十里亭。
远远地,王富贵见到一辆朱漆马车正正停在十里亭外,车厢的窗棂上蒙着半透的薄纱,隐约可见里头坐着个鬓插珠翠步摇的妇人。
王富贵将自己的马停在高大的灌木旁,自己则朝十里亭的方向多走了几步,他寻了个槐树将自己的身形隐匿起来,恰好看到马车上那妇人掀帘的动作。
他将自己的眸子瞪大,死死盯着女人的动作,一只凝脂手腕拉起薄纱,里头露出个熟悉的面容。
“苏夫人?”
他是见过苏燕宜的,左相的女儿虽只是个三品御史大夫的续弦,但其父在朝中可谓一人之下,京中各家的酒宴花会必少不了苏燕宜。
躲在槐树林里的王富贵攥紧了腰间的玉佩,指尖因着用力而发白。
他不信父亲近日一切的反常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可由不得他不信。
王富贵眼睁睁看着一身劲装的王宝从马上下来,疾步去到苏燕宜面前。
可笑的是,父亲腰间那枚母亲留下的和田玉佩正随着他急促的步伐而不停晃动。
王宝带来的其他侍卫被他撇在远处。
他没有与苏燕宜叙旧的心思,坚毅的脸上头回有了不安和焦灼,看向苏燕宜的眼神却是冷冽的。
“我会带人去金岭山将他二人救出。”
苏燕宜泫然欲泣,她今日出门前,专程让丫鬟找了个青色的襦裙套在外头,犹记当年,王宝最喜她穿青色。
她自认将爱子之心在王宝面前展现了个十成十,对方定然不会不为所动,今日过来就是带着笃定。
苏燕宜双目柔情似水看着对方:“我知你定不忍心看玉儿身陷囹圄……”
王宝冷哼一声,他哪里看不出这妇人是在装模作样。
当年,他明明与其约好非她不娶,等他立军工受封正五品千户,就能光明正大去他家提亲了。
她倒好,竟趁着他去边疆攻打辽国时,私下里与宋忠贤一个四品的佥都御史结了亲!
如今又口口声声蹦出一个宋玉?
若不是念在宋玉身上留着他一半的血,他怎会决定冒险和弟兄去金岭山?
见苏燕宜还想上前扯他的衣袍,王宝后退一步。
苏燕宜讪讪,她也只想试探自己如今在王宝心中的地位,多一个爱慕者王宝这般的爱慕者不知比宋忠贤好用多少?
见王宝这般视她如蛇蝎,苏燕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不过片刻,她又一片念子心切的模样:“玉儿是你我的亲生骨肉,你定要竭尽全力才是……”
不远处的槐树后,王富贵的指甲死死抠住身前的树干,手指渗出鲜血。
树皮粗糙的纹路扎进掌心深处,却不及王宝二人的对话来得让人心中剧痛。
“玉儿?宋玉?”
“亲生骨肉?”
原来父亲竟还有一个私生子?
想到这,他脑海中猛然显现出一张令人厌恶的脸。
他见过宋玉……
班楼重新开业那天,宋玉和他那些朋友还想笼络他。
那是个一眼就令人生厌的虚伪书生,未得半分父亲的英姿!
他又看到苏燕宜掩帕轻笑,那张将近四十岁的脸上未生出一条皱纹,笑起来仿若依稀能见年轻时的绰约风姿。
王富贵恍然想到了父亲书房中母亲的画像,若是母亲未曾难产而死,如今也该是这般风貌吧……
毕竟,他听将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嬷嬷说,母亲当年也是苏州数一数二的绝色。
王宝和苏燕宜后面的对话王富贵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眼中的一切仿佛天旋地转。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将军府,只记得父亲多了个私生子。
哦,不是私生子,那人是宋府正经的嫡出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