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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雨,终于耗尽了最后的暴虐,化作冰冷的、连绵不绝的细丝,垂落在满目疮痍的大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腥气——泥土被反复翻搅后散发的腐殖质味道、金属灼烧冷却后的焦糊锈蚀、还有那若有若无、却顽固钻进鼻腔深处的……血腥味。废墟不再是背景,它成了活物,沉默地咀嚼着过往,吐出冰冷而绝望的残渣。

临时栖身的巨大排水涵洞深处,火光摇曳。几根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浸透了工业油脂的朽木在火堆里噼啪作响,释放出有限的热量,驱赶着从洞口渗入的刺骨湿寒。橘红色的光勉强照亮了涵洞一隅,却将更远处的深邃黑暗衬托得如同巨兽的咽喉。

火堆旁,莉亚躺在几张勉强拼凑的防水布和保温毯上,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护士跪在她身边,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火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她手中简陋的医疗钳小心地探入莉亚肩头那个狰狞的伤口,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让昏迷中的莉亚身体无意识地抽搐。旁边,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盆里,浑浊的血水正从引流管里一滴滴落下,敲打着盆底,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扳手像一座沉默的铁塔,守在火堆最近的地方,用身体尽可能挡住可能袭向莉亚的寒意。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机械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中那把已经严重变形、布满凹痕和灼痕的电磁机枪——“风暴使者”最后的残骸。每一次擦拭都异常用力,指关节绷得发白,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愤怒和无助都揉进这冰冷的金属里。火光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跳动,映照出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濒临崩溃的茫然。

钩子靠在不远处冰冷潮湿的涵洞壁上,手臂的伤口被护士重新处理过,缠着渗血的绷带。他低着头,用一把磨得锋利的战术匕首,在一块相对干燥的木板上反复刻划着。木屑簌簌落下,木板上逐渐显露出一个线条粗犷、振翅欲飞的鹰隼轮廓——那是伊森笔记本封皮上的标记。每一刀都刻得极深,带着压抑的呜咽般的力道。

游隼的断腿用找到的金属管和布条做了简陋固定,他靠着涵洞壁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火焰,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从废墟里找到的、严重变形的身份识别牌,不知是谁的遗物。鼹鼠和矩阵蜷缩在稍远的阴影里,前者在默默检查着几把还能用的能量手枪的剩余能量匣,后者则抱着他那台屏幕碎裂、勉强还能开机的便携终端,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神经质地敲打着,试图恢复一些丢失的、关于“巢穴”的数据碎片,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惨白失神的脸。

寂静。只有火堆的噼啪声、血水滴落的嗒嗒声、匕首刻木的沙沙声,以及洞外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劫后余生的庆幸早已被沉重的伤亡、无尽的疲惫和对未来的巨大茫然彻底碾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或深或浅,刻在肉体,更烙在灵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绝望,如同涵洞里挥之不去的湿冷,一点点渗入骨髓。

我坐在火堆的另一侧,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混凝土涵洞壁。湿透的作战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却远不及意识深处翻腾的冰冷风暴。

“初次见面,零。或者,我该称呼你为……我们最成功的‘遗产’?‘渡鸦’大人,期待与你……在‘绿洲’重逢。”

那个银灰西装、金瞳非人的存在,他温和而冰冷的宣告,如同附骨之疽,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遗产”……这两个字像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构成“我”的核心逻辑。胸腔里,那颗“数据之心”平稳地搏动着,与意识深处那点源自“绿洲”的淡金印记持续产生着微弱的共鸣。这曾带来力量与清明的感觉,此刻却蒙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阴影。它是什么?真的是“羽翼”科技的造物?是“渡鸦”精心培育的“果实”?我引以为傲的理性、我的存在本身,是否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冰冷计划中的一环?一种被设计好的“工具”?

困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思维的每一个节点。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胸前那个硬物——裹在防水布里的伊森遗物。笔记本上那潦草的字迹再次浮现眼前:“钥匙…在‘心’里…”。伊森,他是否早已洞悉了什么?他拼死指向的“绿洲”,究竟是希望之地,还是“渡鸦”布下的另一个、更大的陷阱?

嗡……

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异样感,毫无征兆地从“数据之心”深处传来。并非疼痛,而是一种冰冷的……疏离感。仿佛某个深藏的核心逻辑单元,短暂地脱离了主体的掌控,自行运转了一个无法解析的、微不可察的指令周期。紧接着,一股陌生的、纯粹由冰冷数据流构成的“意识碎片”猛地冲入思维核心!

视野瞬间被剥离了色彩和情感!涵洞、火光、同伴痛苦的喘息、莉亚伤口渗出的暗红……所有景象都变成了由无数0和1构成的、飞速流动的、冰冷而绝对理性的数据模型!莉亚的生命体征数据(血压:极低\/危险;心率:微弱\/不规则;失血总量:临界值)如同猩红的警报,以最大优先级在视野中央疯狂闪烁!旁边,是扳手肌肉紧张度分析(92%,濒临崩溃)、钩子刻划动作的重复频率(异常增高,创伤后应激反应指数:高危)……每一个同伴都变成了一组亟待处理的、充满缺陷和风险的“变量”!

一个冰冷、高效、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判断,如同预设程序般瞬间生成:

【变量‘莉亚’:生存概率低于15.7%,持续消耗资源,逻辑最优解:放弃。变量‘扳手’:情绪不稳定指数过高,潜在威胁系数上升,建议:隔离观察。变量‘钩子’:行为模式异常,效率低下,建议:指令强制矫正…】

“不!”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惊悸和抗拒,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冲垮了那冰冷的数据流!视野猛地恢复正常,色彩、声音、情感……属于“人”的感知汹涌回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剧烈恐慌。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冰冷的后背。

刚才那是什么?!那冰冷的、视同伴为可抛弃变量的“意识”……是从哪里来的?!是“绿洲”印记的影响?还是……那所谓的“遗产”中,早已埋下的种子开始发芽?人格分裂……这个词如同幽灵般浮现在混乱的思绪中。

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感,成了此刻对抗那诡异冰冷意识的唯一锚点。不能显露异常!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头儿……”护士嘶哑的声音带着绝望的疲惫响起,打破了涵洞内死寂的绝望,“血……止不住……渗透性出血……我们带的凝血剂型号不对……强心针效果在衰退……体温还在掉……”她抬起头,火光映照下,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痛苦,“没有专业的设备……没有血浆……她……她撑不了多久了……”

护士的话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在每个人心头。扳手擦拭机枪的动作猛地僵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莉亚灰败的脸,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压抑的呜咽。钩子刻划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匕首深深扎进木板,身体微微颤抖。游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阴影里的鼹鼠和矩阵,连那点微弱的动作都停滞了。

涵洞里的绝望,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沉重得让人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即将彻底吞噬所有人的瞬间——

“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咳嗽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涵洞内响起!声音的来源,是涵洞更深处、靠近出口方向的一片浓重阴影!

所有人悚然一惊!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扳手猛地抓起了地上那挺变形的机枪(虽然知道可能没用),钩子的匕首闪电般横在胸前,游隼挣扎着想站起,护士也下意识地护住了莉亚!我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限,“数据之心”高速运转,冰冷的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动!

“谁?!”扳手低吼,声音在涵洞里回荡,带着凶狠的杀意。

阴影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布料摩擦,又像是……小动物在移动?

紧接着,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光,如同暗夜中的萤火,在黑暗中怯生生地亮了起来。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用废旧金属罐和浸油布条做成的简易提灯。

灯光照亮了阴影的边缘,也照亮了灯光的主人。

一个瘦小的身影,裹在一件过于宽大、打着层层补丁的灰黑色帆布外套里,几乎被衣服淹没。外套的兜帽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小截尖尖的下巴,和一双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大、异常明亮的眼睛。那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如同未被污染的泉水,此刻却盛满了恐惧、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提灯的光晕微微晃动,映照出他身后更多影影绰绰的身影。两个同样瘦小、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孩子,一个佝偻着背、手里拄着一根金属管当拐杖的老妇人,还有一个脸上带着深深刀疤、缺了一只胳膊、眼神却异常凶狠的中年男人。他们如同惊弓之鸟,紧紧缩在拿灯男孩的身后,穿着同样破烂,脸上沾满污垢,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戒备和……一种被生存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坚韧。

是下城区的幸存者!一群挣扎在废墟夹缝里,比我们更早品尝到末日滋味的“老鼠”!

“别……别开枪……”拿灯的小男孩声音颤抖,带着浓重的下城区口音,稚嫩得让人心头发酸,“我们……我们没有恶意……只是……闻到烟味……还有血的味道……想……想看看……”

扳手紧绷的肌肉稍微放松了一点,但眼中的警惕丝毫未减。钩子握着匕首的手依然稳定。在这种地方,任何陌生人,都可能是致命的威胁。

“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我的声音响起,刻意压低了声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在这种朝不保夕的环境里,任何软弱都是致命的破绽。

“我们……我们是‘拾荒者’……”男孩小声回答,似乎被我的语气吓到,往后缩了缩,但提灯的手却倔强地没有放下,“住在……住在下面……更深的管道里……”他用没提灯的手,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涵洞下方更深、更黑暗的某处。“听到……很大的声音……爆炸……还有东西砸下来……以为……以为是‘清道夫’又来了……”

“清道夫?”钩子敏锐地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名词,声音嘶哑地问。

“就是……就是那些穿着黑衣服、开着会飞的车、到处抓人……或者杀人的坏人……”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显然有着极其可怕的记忆。他身后的老妇人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刀疤男人则握紧了手中的金属管,眼神更加凶狠。

企业联盟的治安部队……或者更糟的,类似“幽影”的私兵。看来下城区的幸存者,同样是“蜂巢”和“渡鸦”阴影下的猎物。

“你们……有人受伤了?很重?”男孩的目光,怯生生地越过我们,落在了火堆旁莉亚身上,落在了护士染血的双手和那个滴血的盆上。他清澈的大眼睛里,恐惧似乎被另一种更纯粹的情绪压过了一丝——那是属于孩童的、未经世事污染的本能同情。

护士疲惫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只是绝望地摇了摇头。

男孩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忽然回头,对着身后黑暗的管道深处,用一种短促而奇特的、类似鸟鸣般的口哨声,急促地吹了几下。

口哨声在涵洞里回荡。

几秒钟后,更深的黑暗里传来了回应——几声同样短促、但音调略有不同的口哨。

紧接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同样瘦小、但动作异常灵活的身影如同狸猫般从黑暗的管道里钻了出来。这是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女孩,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同样明亮,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机警和干练。她背上背着一个同样破旧、但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女孩警惕地扫了我们一眼,目光尤其在扳手和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快步走到男孩身边,低声快速交流了几句。男孩指了指莉亚的方向。

女孩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利落地解下背上的帆布包,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没有食物,也没有武器,而是一堆看起来极其杂乱的东西:用废弃注射器改装的简易医疗器具、各种颜色奇怪、装在脏兮兮小瓶子里的草药粉末、一团团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旧布条(显然是仔细清洗过的)、甚至还有几根打磨光滑的兽骨针和不知什么材质的细线……

她动作麻利地挑拣着,拿起一个装着暗绿色粘稠糊状物的小瓶子,又抓了一把某种晒干的褐色草叶,走到护士身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指着莉亚的伤口快速说道:“‘铁锈菇’粉加‘止血藤’胶,外敷!能堵小血管!再用这个‘宁神草’煮水,一点点灌下去!吊住心脉!快!”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下城区特有的快速腔调,却有着一种奇异的、让人信服的笃定。

护士愣住了,看着女孩手中那些原始甚至有些肮脏的“药品”,又看看莉亚越来越微弱的生命体征,脸上充满了挣扎和怀疑。现代医疗的素养让她本能地抗拒这些“巫医”般的东西。

“按她说的做。”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打破了僵持。

护士猛地看向我。

“我们没有选择。”我的目光扫过莉亚惨白的脸,再看向那个眼神笃定的下城区女孩,“赌一把。”

时间就是生命,任何一丝微弱的希望,都值得用一切去抓住。冰冷的逻辑在告诉我,这是当前环境下的最优解。

护士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不再犹豫,迅速接过女孩递来的“药品”。那暗绿色的、散发着怪异气味的糊状物被小心地涂抹在莉亚肩头狰狞的伤口边缘。女孩在一旁熟练地指导着按压的位置和力度。护士又用找到的相对干净的金属容器,盛了些涵洞壁上滴落的、相对清澈的冷凝水,将那些干枯的“宁神草”揉碎了放进去,架在火堆旁加热。

一股混合着草木腥气和淡淡苦涩的味道在涵洞里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血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莉亚。扳手更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粗糙的手指死死抠着地面。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护士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蘸着温热的“宁神草”水,试图撬开莉亚紧闭的牙关,一点点浸润她干裂的嘴唇时——

奇迹发生了!

莉亚灰败的脸色,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缓和了一丝?虽然依旧苍白如纸,但那种濒死的青灰色似乎褪去了一点点!更关键的是,她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似乎……变得稍微绵长了一丝丝?虽然依旧气若游丝,但那持续下滑的生命线,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勉强地……拽住了?!

“有……有效?!”护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手指搭在莉亚的颈动脉上,感受着那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疯狂滑落的搏动,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脉搏……稳住了!呼吸……深了一点!天啊!真的有效!”

扳手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坐在地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上狂喜和后怕的泪水,他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嚎啕。钩子长长舒了一口气,紧握的匕首终于放松下来。游隼睁开眼,眼中也闪过一丝光亮。阴影里的鼹鼠和矩阵,紧绷的肩膀也微微垮塌下来。

绝望的坚冰,被这来自废墟底层的、原始而顽强的生命力,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那个提供草药的女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收拾着剩下的东西,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拿灯的小男孩则悄悄松了口气,看着莉亚的方向,大眼睛里闪烁着纯净的喜悦。

“谢谢……”护士的声音哽咽着,看向那个女孩,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女孩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我们这群伤痕累累、装备精良(虽然大多损毁)却狼狈不堪的“外来者”,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她似乎是我们这群人里唯一一个没有被刚才的绝望和随后的狂喜冲昏头脑的人。

“你们……不是‘清道夫’。”她用的是陈述句,语气肯定,“也不是普通的拾荒队。你们惹了大麻烦。”她指了指涵洞外,那个被猩红轨道光束抹平后又遭二次蹂躏的巨大废墟方向。

“是。”我没有否认,声音依旧冷硬,但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戒备。在这个女孩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在绝境中淬炼出的敏锐和务实。“很大的麻烦。”

女孩点了点头,似乎我的坦诚在她意料之中。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权衡什么,然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谨慎:“这里……不安全了。‘清道夫’的狗鼻子很灵,爆炸、火光、还有血……他们会像鬣狗一样围过来。你们……还有她(指了指莉亚),需要更深的‘巢’。”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果你们想活命,跟我们走。我知道一个地方,很深,很绕,狗和‘清道夫’都找不到。那里……还有一些人。”

“你们?”钩子敏锐地问,“你们有多少人?”

“不多。”女孩的回答很干脆,“十几个。老人,孩子,还有几个……像疤叔(她指了指那个刀疤断臂的男人)这样还能打的。”她的话很朴实,没有夸大,也没有隐瞒,透着一股废墟生存者特有的、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和抱团取暖的微弱希望。

扳手立刻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只要能救莉亚,去哪里他都愿意!钩子和游隼也投来询问的目光。护士更是紧紧抱着莉亚,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冰冷的逻辑在脑海中飞速运转:留下,暴露风险极高,缺乏医疗条件,莉亚必死无疑。跟着这群下城区的幸存者,进入他们更深的“巢穴”,虽然意味着踏入未知,存在潜在风险,但至少提供了隐蔽和初步的医疗支持,莉亚有了一线生机。同时,也能更深入地了解这片废墟下真实的生存状态,为后续寻找“绿洲”和对抗“渡鸦”收集情报。

最优解,清晰呈现。

“带路。”我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雨水顺着涵洞口滴落的声音,仿佛在为这个决定敲下确认的鼓点。

女孩没有废话,立刻招呼同伴。刀疤男人(疤叔)沉默地走到最前面,手中的金属管既是拐杖也是武器。老妇人拉着两个更小的孩子。提灯的小男孩(后来知道他叫“豆子”)再次举起了他的小提灯,橘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暖。女孩(她让我们叫她“刺藤”)背好她的草药包,走到疤叔身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我们相互搀扶着,抱起依旧昏迷但生命体征暂时稳定的莉亚,跟随着那点微弱的橘黄灯火,离开了这处带来短暂喘息却充满死亡阴影的临时避难所,一头扎进了城市废墟地下、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深不见底的黑暗管道网络。

潮湿、滑腻、冰冷。空气污浊,混合着铁锈、淤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腐的有机质腐败气味。脚下的地面时而是冰冷的水泥,时而是松软的淤泥,时而是硌脚的碎石和废弃金属零件。巨大的管道纵横交错,直径从几米到十几米不等,有些地方需要弯腰甚至爬行通过。黑暗中,只有豆子手中那点微弱的提灯光晕,以及我们战术头盔上残余的、光线黯淡的照明灯,勉强撕开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四周的黑暗里,不时传来水滴落下的空洞回响,或者某种啮齿类动物快速跑过的悉索声,更添几分阴森。

“刺藤”和“疤叔”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令人咋舌。他们如同黑暗中的游鱼,在无数岔路口毫不犹豫地选择方向,避开那些明显松软塌陷的危险地段,甚至能提前感知到某些管道深处传来的、不易察觉的微弱气流变化。这是无数次在死亡边缘挣扎后,用生命刻印进骨髓的本能。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时间的概念在这里变得模糊。就在疲惫和寒冷几乎要将人再次拖垮时,前方带路的“刺藤”停了下来。她示意豆子将提灯的光调至最暗。

前方,管道似乎到了一个尽头,被一堵巨大的、布满锈迹和苔藓的金属闸门挡住了去路。闸门看起来沉重无比,边缘与管道壁的接缝处被厚厚的淤泥和不明污物封死,仿佛废弃了数十年。

疤叔走上前,没有去推那看似不可能撼动的闸门,而是蹲下身,在闸门右下角一个极其隐蔽、被污泥覆盖的角落摸索着。几秒钟后,他粗糙的手指似乎抠住了什么,用力一扳!

“咔哒……嘎吱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锈蚀的声响在寂静的管道中响起!那扇巨大的金属闸门,竟然从底部裂开了一道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缝隙!一股相对干燥、带着淡淡烟火气和……一丝微弱人声的空气,从缝隙中涌了出来!

“快进!”“刺藤”低喝一声,率先弯腰钻了进去。豆子紧随其后,然后是老妇人和孩子。疤叔守在门边,警惕地扫视着我们身后的黑暗。

我们鱼贯而入。

穿过那道狭窄的缝隙,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似乎是一个旧时代大型地下综合体的核心机房或者大型设备维护层的一部分。空间异常巨大,穹顶高耸,由粗壮的混凝土支柱支撑着。大部分区域依旧被黑暗笼罩,但在中心区域,却有着光源!

不是电灯。是火!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用废旧金属桶或破损陶瓷盆做成的火盆、火堆,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片相对干燥、清理过的空地上。火光照亮了周围:用废弃集装箱、巨大的电缆盘、甚至倒塌的混凝土板巧妙搭建起来的、低矮但还算稳固的“房屋”;用锈蚀管道和帆布围起来的简陋“隔间”;空地上甚至还开辟出了几小块地方,用不知哪里找来的腐殖土,种植着一些蔫头耷脑、但顽强活着的、类似蘑菇和块茎的灰绿色植物。

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潮湿的霉味、淡淡的草药味、食物熬煮的味道,以及……属于“人”聚集在一起的生活气息。虽然简陋、肮脏、充满了挣扎的痕迹,但这片深埋于废墟之下的空间,却顽强地孕育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秩序。

火光映照下,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有老人浑浊而警惕的目光,有孩子怯生生又充满好奇的眼神,也有几个青壮年男女,他们大多带着伤疤或残疾,手里拿着简陋的武器——磨尖的钢筋、自制的弩弓、甚至锈迹斑斑的消防斧。他们的眼神疲惫、麻木,但在看到“刺藤”和“豆子”带回来一群陌生而狼狈的武装人员时,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和敌意。几个男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向前一步,隐隐将老人和孩子护在身后。

“‘刺藤’!怎么回事?”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狰狞疤痕的光头男人排众而出,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他手里拎着一把沉重的、沾着暗褐色污迹的工兵铲,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我们,尤其在抱着昏迷莉亚的扳手和我身上停留最久。“他们是哪来的?‘清道夫’的探子?”

气氛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疤脸叔,不是探子。”“刺藤”走到那个叫疤脸的光头男人身边,声音平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他们惹了‘清道夫’,被打残了,躲在上面的涵洞里。有个女人快死了,用了我的药。”她言简意赅,指向被扳手小心翼翼放在一块相对平整、铺着旧帆布的地面上的莉亚。

疤脸的目光扫过莉亚惨白的脸和肩头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又扫过我们这群人身上残破但材质精良的作战服、虽然损毁却依然能看出不凡的武器残骸(钩子背着的能量步枪枪管),最后落在我脸上。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充满了审视和不信任,但“刺藤”的话显然拥有相当的份量,他眼中的敌意稍微收敛了一丝,却并未消失。

“药?你那点草根树皮能顶什么用?”疤脸冷哼一声,语气依旧不善,“别引狼入室!现在外面乱成一锅粥,‘财阀’们的狗到处咬人,‘清道夫’比疯狗还疯!谁知道他们惹了多大的祸?别连累我们这最后一点‘萤火’都给掐灭了!”他身后的人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附和,不安和恐惧在蔓延。

“‘萤火’……”“刺藤”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扫过那些在火光照耀下、面黄肌瘦却依旧顽强活着的老弱妇孺,扫过角落里那几片蔫头耷脑的灰绿色植物,最后迎向疤脸质疑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疤脸叔,还记得‘老瘸头’说过的话吗?废墟里,能活下来的,要么是毒蛇,要么是老鼠。但还有一种……”她顿了顿,指向我们,“是被更狠的毒蛇追杀的鹰。”

她的话让疤脸微微一怔,眼神中的锐利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他们不是老鼠,也不是来抢食的毒蛇。他们身上有‘清道夫’的血,很多。”刺藤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多一个能跟‘清道夫’放血的,哪怕只是半只鹰,对我们这片‘萤火’来说,是坏事吗?”

疤脸沉默了。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兵铲的木柄,目光在我、扳手、钩子等人身上来回扫视,仿佛在评估一群危险野兽的价值和风险。他身后的议论声也低了下去,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决定。这个光头刀疤的男人,显然是这个小小避难所里实质上的武力支柱和决策者之一。

冰冷的逻辑数据流再次在意识深处无声涌动,分析着眼前的情势:这个被称为“萤火”的避难所,结构松散但存在基本的秩序(疤脸和“刺藤”的威信);资源极度匮乏(简陋的住所、有限的种植);人员构成以老弱妇孺为主,战力低下(仅靠几个伤残青壮);对“清道夫”(企业势力)有着刻骨的恐惧和仇恨。接纳我们,风险巨大(暴露位置、消耗资源、可能引来强敌),但潜在收益同样巨大——我们拥有他们缺乏的战斗力、技术知识(哪怕残存)以及对“清道夫”及其背后势力的了解。这是一场废墟生存法则下的博弈。

我向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迎向疤脸审视的视线,没有试图解释或恳求,声音低沉而直接,如同陈述一个事实:“我们可以战斗。我们有你们没有的情报。关于上面的‘乱局’,关于追咬你们的‘疯狗’背后真正的主人。”我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渡鸦’。”

“渡鸦?”疤脸眉头猛地一拧,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是更深的惊疑。这个名字显然触及了他认知的盲区,但也意味着我们掌握着他们不知道的关键信息。他身后的人群也出现了细微的骚动。

“作为交换,”我指向莉亚,也指向我们身上那些虽然残破、但材料本身在这个废墟环境里绝对算得上“宝贝”的作战装备,“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角落,一点干净的水,还有……给她一个活命的机会。”我的目光扫过“刺藤”,“她的药,有效。我们需要更多。”

疤脸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似乎在判断我话语中的真实性和价值。最终,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手中的工兵铲“咚”地一声拄在地上,算是做出了决定。

“最里面!靠近废气排放口那块地方!自己收拾!”他语气依旧生硬,带着不情愿,但指向了空间最深处一个相对独立、靠近巨大生锈管道的角落。“水自己去‘凝水墙’那边接!规矩,‘刺藤’告诉你们!别乱走!别惹事!”他警告性地瞪了我们一眼,尤其是扳手和钩子,“否则,别怪老子手里的铲子不认人!”说完,他不再理会我们,转身走向人群,开始低声驱散围观者,维持秩序。

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丝。“刺藤”对我们点了点头,示意跟上。扳手立刻抱起莉亚,护士紧紧跟在旁边。我们一行人,在几十双依旧充满警惕和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走向那个属于我们的、在巨大废墟之下、微弱“萤火”之中的临时角落。

安置好莉亚,护士立刻开始用“刺藤”提供的草药继续处理伤口。扳手像守护宝藏的恶龙,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钩子、游隼等人则开始默默整理我们仅剩的物资,检查武器,构筑这个小小角落的临时防御。

我靠着一根冰冷的、布满锈蚀的粗大管道坐下,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涵洞里的冰冷异感、莉亚的生死一线、废墟下的微弱秩序、“渡鸦”如影随形的阴影……无数信息碎片在混乱的思绪中冲撞。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端着一个边缘豁口的旧碗,小心翼翼地蹭了过来。是“豆子”。碗里是半碗浑浊但还算清澈的水。

“给……给你……”他把碗递到我面前,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忽闪忽闪,带着一丝好奇和未褪尽的怯意,“‘凝水墙’的水……干净的……”

我看着他脏兮兮的小脸和那双纯净的眼睛,心头那冰冷的、被“遗产”和“绿洲”困扰的阴霾,似乎被这碗浑浊的水冲淡了一丝。我伸出手,想接过碗。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粗糙碗沿的刹那——

嗡!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绝对理性的数据流再次毫无征兆地席卷意识!视野瞬间切换!眼前的“豆子”不再是那个怯生生送水的孩子,而是一组飞速刷新的分析数据流!【目标:未成年人类个体(编号:暂定-‘豆子’)。健康状态:中度营养不良(蛋白质\/维生素缺乏);免疫水平:低下(存在多种寄生虫感染风险);生存价值评估:低(无直接战斗\/生产技能);情感依赖倾向:高(对‘刺藤’\/‘疤脸’);潜在风险:可能泄露位置信息(概率:37.2%);逻辑建议:保持距离,资源倾斜度:最低……】

“滚开!”

一声冰冷、生硬、带着金属质感的低喝,完全不受控制地从我口中迸发出来!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砸进平静水面的石头,瞬间冻结了周围的气氛!

豆子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水泼了一地。他惊恐地看着我,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小脸煞白,像是被最凶恶的野兽盯上,猛地后退几步,转身就跑,躲进了远处一个集装箱后面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偷偷看着这边。

不远处的扳手、钩子、护士,甚至正在整理东西的游隼和矩阵,都愕然地停下了动作,难以置信地看向我。他们从未听过我用如此冰冷、如此……非人的语气说话。

“头儿?你……你怎么了?”扳手粗声粗气地问,眉头紧锁。

我猛地闭上眼,强行压下意识深处那冰冷的数据洪流和冷酷的评估指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情绪,而是因为一种源自存在本身的、巨大的惊悚和失控感!那冰冷的指令……它在试图接管我的行为!它在排斥……人性?

“没事。”我重新睁开眼,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平静之下是何等汹涌的暗流。我弯下腰,默默捡起那个摔在地上的破碗,碗沿的豁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刚才……有点累。”我低声解释了一句,将破碗放在身边。目光扫过豆子藏身的阴影,扫过同伴们依旧疑惑的眼神,最后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废墟之下,新生的“萤火”在摇曳,带来一丝微弱的秩序和温暖。

而我体内,另一场关于“秩序”的战争,一场冰冷的代码与人性的撕裂,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陆沉熵的“数据之心”,正在成为他最大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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