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卷起南山营辕门外的尘土。
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营盘的肃杀。
一队仪仗煊赫的人马在营门前勒住缰绳。
当先一匹骏马上,端坐着礼部右侍郎温体仁。
他身着三品文官的青缎常服,脸上挂着那万年不变的、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
然而,那双看似平和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描着眼前这座声名鹊起的营盘。
营寨布局章法森严,绝非临时拼凑;
往来巡弋的士兵体格彪悍,眼神锐利,行动间带着一股压抑的纪律性;
远处营垒边缘,几抹幽冷的金属反光刺入眼帘——那是炮口!
每一点细节都如同秤砣,悄然加重了温体仁心中对这支“流民兵”的评估。
这兵,太“硬”了!
硬得不像仓促集结的流民,更像是……
用无数银钱和严苛操典经年累月砸出来的百战精锐!
那个铁面人,朱启明……
果然不简单!
他身侧稍后,司礼监随堂太监、奉旨监军的高起潜,则是一副鼻孔朝天的倨傲模样。
他用那标志性的尖细嗓子,毫不避讳地对身旁小太监抱怨:
“啧!这穷酸地界儿,连块像样的红毯都铺不起?灰头土脸的!朱将军好大的架子,竟要咱家在这风沙地里候着?回头见了皇爷,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清晰地钻进营门守卫的耳中。
“吱呀——”
沉重的营门缓缓洞开。
铁甲铿锵,煞气扑面。
朱启明在数名亲卫簇拥下大步迎出。他步伐沉稳如山,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之上。
那副冰冷的铁面罩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泛着生硬的光泽,将一切表情隔绝。
一股浓烈得如有实质的百战煞气,随着他的出现瞬间弥漫开来。
高起潜的抱怨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脸色微微一白。
温体仁脸上那恒定的温和笑容,也几不可察地僵硬了半瞬,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凝重。
“末将甲胄在身,军务倥偬,未能远迎,天使恕罪!”
朱启明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礼节周全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但那铁面之后透出的气息,却清晰地传递着一个潜台词:我很忙,有话快说!
温体仁反应极快,立刻翻身下马,脸上笑容瞬间化作春风化雨般的热情,快走几步上前虚扶:
“哎呀呀,朱将军言重了!将军为国血战,力挽狂澜,立下擎天之功!劳苦功高!些许虚礼,何足挂齿!”
他语速极快,诚意满满,
“本官与高公公奉陛下旨意前来,一则宣达天恩,犒赏三军将士!二则代陛下亲临慰问将军,看看将军和将士们有何难处,朝廷定当鼎力相助!”
他特意将“鼎力相助”几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却如同最灵巧的探针,在朱启明那密不透风的铁面罩上飞快地打了个转。
高起潜这才勉强哼了一声,慢吞吞地下了马,阴阳怪气地补充道:
“是啊,皇爷心里可一直挂念着朱将军呢!这不,特意让咱家也来瞧瞧,将军麾下这支‘天降神兵’,到底是何等的……不凡?”
他贪婪的眼神早已越过朱启明,扫向营内堆积如山的缴获,尤其在那几件明显属于建奴高级将领的华丽铠甲和镶金嵌玉的兵器上流连忘返,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帅帐内,香案早已备好。
温体仁手持明黄圣旨,抑扬顿挫地宣读起来。
辞藻华美,极尽褒扬,封赏也堪称丰厚:平虏将军、都督同知、赐蟒袍玉带、赏银万两。
朱启明叩首领旨,动作标准划一,铁面之下,波澜不惊。
“臣朱启明,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温体仁立刻换上更“亲厚”的笑容,拉着朱启明的手:
“朱将军!陛下龙心甚慰啊!特意嘱咐本官,务必要亲眼看看将军风采,也好回去细细禀报,解陛下思念功臣之忧。陛下对将军,可是寄予厚望,盼之深切啊!”
他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如锥子般锐利,“将军这面罩……”
仿佛刚刚想起,温体仁从袖中又抽出一份更简短的、加盖了特殊印信的文书,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郑重,收敛了笑容:
“哦,对了!陛下口谕,着本官务必亲口传谕将军:将军此战功勋卓着,生擒伪贝勒阿敏、阿巴泰,斩龙纛,破皇太极大营,陛下心甚嘉之,定当不吝封赏!
特旨,着游击将军曹文诏,押解伪贝勒阿敏、阿巴泰等钦犯进京献俘。陛下思贤若渴,更着将军务必随同曹将军一道进京!
陛下要亲自召见将军,于太庙告捷献俘之时,面授恩赏,彪炳青史! 此乃旷世殊荣,将军切莫推辞!”
温体仁特意将“务必随同”、“面授恩赏”、“彪炳青史”这几个词咬得极重,脸上虽然还带着一丝笑意,但眼神却紧紧锁住朱启明的铁面罩,以及他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他深知,这才是皇帝最核心、最不容置疑的命令!
试探面罩和神器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这“务必进京”才是皇帝真正的底线,不容丝毫闪失。
高起潜在一旁也尖声帮腔:“皇爷金口玉言,这可是天大的恩典!朱将军,您这趟京师,是走定了!咱家和温侍郎回去,也好在皇爷面前替将军美言,这封赏啊,必定更加丰厚!”
他搓了搓手指,暗示索贿,但也将“必须去”这个前提钉得死死的。
朱启明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这细微的动作让温体仁的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
随即,朱启明抱拳,声音依旧洪亮,带着“感激”:
“末将拜谢陛下隆恩!陛下厚爱,末将铭感五内!能随曹将军押解奴酋,献俘太庙,此乃末将与南山营全体将士无上荣光!末将定当遵旨,如期进京,聆听圣训!”
“如期进京”四个字,朱启明说得斩钉截铁,态度恭顺得无可挑剔。
但温体仁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皇帝密旨中那份深入骨髓的猜忌和“先斩后奏”的冰冷指令,如同幽灵般在他耳边回响。
这铁面人的恭顺,是真的,还是一种伪装?这“如期”,是否真能如期?路上会不会……
温体仁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自然,但眼底依然带着审视:
“将军深明大义,实乃国家之福!”他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再次指向铁面罩,笑容温和如初,眼神如锥,
“将军这面罩……莫非是海外异域的风俗?倒也别致。只是,将军立此不世奇功,正该以真面目示人,彪炳史册,光耀门楣啊!何苦遮掩?莫非……真有什么难处?”
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他必须知道,这张面具之下,到底是什么!
这关系到此人进京后,是福是祸!
高起潜立刻帮腔,尖酸刻薄直指核心:“温侍郎说的是!朱将军,咱家奉旨监军,代天巡狩。你这脸都不露,让咱家回去怎么跟皇爷交代?知道的,说将军有隐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心里有鬼呢!”
他阴恻恻地笑着,目光扫过帐内众人,
“再说了,将军麾下这些个‘神兵利器’,威力惊人,咱家也想开开眼,回去也好在皇爷面前替将军美言几句,多讨些粮饷不是?”
他搓了搓手指,暗示意味十足——想拿好处?
先满足咱家的好奇心!
他此刻的刁难,也带着一丝试探:此人如此神秘,是否真敢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