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风卷着雪粒子拍在慎刑司的砖墙上,苏婉儿的狐裘大氅刚沾到廊下灯笼的光,便有小太监掀开棉帘:\"郡主,陛下在偏厅等您。\"
她踏进门槛时,殿内炭盆的热气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最里间的木笼里蜷着个灰衣老仆,枯瘦的手抓着笼栏,指缝里还渗着血——显然是受了刑。
赵顼负手立在窗边,玄色龙纹暗纹的袖口被夜风吹得翻卷,听见脚步声才转过脸,眼底红血丝像蛛网:\"他说顾文渊是假降。\"
苏婉儿的指尖在腰间摩挲了半圈,最终按在笼门上。
老仆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她腰间玉佩的光——那是方才在东宫雪地里,她从老槐树下挖出的青铜铃铛上拓下的家徽。\"老人家,\"她蹲下身,声音像浸了温水,\"您替顾太傅传信十年,他书房第三层暗格里的《春秋》批注,可还留着?\"
老仆的喉结剧烈滚动。
苏婉儿的\"洞察人心\"技能在这时泛起热意,她看见他左眼皮跳了三下,这是说谎前的习惯性动作——但下一秒,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额角青筋暴起:\"十年前...前夫人临去前,把小公子托付给顾大人...说要护着皇室血脉...\"他突然抓住苏婉儿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北境蛮族要的是太子的生辰八字,顾大人假意投诚,是为了换那封伪造的通敌信!\"
苏婉儿的呼吸顿住。
她想起今早东宫雪地里,太子砸向宋成的镇纸,想起暗卫怀里露出的青铜铃铛——那是蛮族巫祭的信物。
老仆的掌心全是冷汗,可他眼底的灼烧感却烫得惊人:\"您腰间的玉佩,是前皇后的缠枝莲纹吧?
顾大人房里也有块一样的,是当年先皇后亲手赐的...\"
\"够了。\"赵顼突然出声。
他的声音发哑,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苏婉儿抬头,看见皇帝攥着的奏疏边角被捏出了褶皱,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带他去太医院。\"末了又补一句,\"要好生治。\"
老仆被抬走时,苏婉儿摸出帕子擦了擦手。
帕子上沾着老人指缝里的血,混着铁锈味。
她转身时,赵顼正盯着她腰间的玉佩,目光像是要透过那层玉,看见二十年前的宫阙——先皇后抱病垂泪,顾文渊跪在阶下接下护脉的药,还有雪地里那株老槐树,年轮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忠魂。
\"顾文渊的骸骨,\"赵顼突然开口,\"是上个月在北境狼牙关找到的。\"他伸手抚过案上的供词,墨迹未干,\"他胸口插着蛮族的短刀,怀里还揣着半块太子周岁时的长命锁。\"
苏婉儿的指尖轻轻搭在供词上。
她能想象那个雪夜,顾文渊跪在蛮族帐中,用半生清誉换一张伪造的通敌信;能想象他最后望着中原方向,把长命锁贴在心口,短刀刺入时嘴角还沾着血笑——他终于替先皇后护住了血脉,替大昭保住了储君。
\"追封忠义侯。\"赵顼突然抓起朱笔,笔尖在宣纸上顿了三顿,才重重落下,\"谥号...就用'忠愍'。\"墨迹晕开时,他的指节抵着额头,声音低得像叹息,\"终究是朕负了他。\"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苏婉儿整理好供词与拓印的家徽,抬头见赵顼正望着窗外的月亮。
月光落在他发间的玉冠上,泛着冷白的光,像极了先皇后那方缠枝莲纹的玉佩。
\"陛下,\"她忽然开口,\"北境军报里说,军粮转运总比预计慢三日。\"赵顼转头看她,眼底的阴霾散了些,\"臣女今日在东宫,见赵侍郎的手札里记着,户部批粮要过七道关,兵部验粮又卡三道。\"她指尖轻点案上的北境地图,\"若是能让两部协作,军粮或许能早到五日。\"
赵顼的目光亮了亮。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尖的薄红:\"明日早朝,你随朕去。\"
殿外传来更漏声,三更已过。
苏婉儿捧着供词走出慎刑司时,看见东宫方向的天空泛着鱼肚白。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缠枝莲的纹路在掌心发烫——有些真相虽如利刃,但割开腐肉后,才能长出新的骨血。
而她知道,等天亮了,这把利刃还要再挥一次。
这一次,要砍断的是那些盘根错节的旧规矩,砍出一条让忠魂不再蒙尘的路。
晨钟撞破宫阙霜色时,苏婉儿跟着赵顼的玄色龙袍角踏入含元殿。
丹墀下百僚屏息,有老臣偷眼去瞧这破例随朝的玉昭郡主——月白翟衣绣着缠枝莲,腰间玉牌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倒比金殿上的琉璃瓦更醒目几分。
\"今日朝议,先议北境军粮。\"赵顼落座御座,目光扫过阶下,\"苏卿昨日所言,可还有补充?\"
苏婉儿上前半步,袖中手指轻轻蜷起——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却被赵顼瞧得分明。
他垂眼抿了抿唇,指节在御案上叩了叩,像是给她递了颗定心丸。
\"回陛下,\"她的声音清越如泉,\"户部批粮七道关,原是防贪墨;兵部验粮三道卡,原是保质量。\"她抬手指向殿外悬着的日晷,\"可两道衙门各执章法,文书要誊抄三遍,粮车在关前空耗三日。\"丹墀下有低低的抽气声,王大人的银须被气吹得颤了颤:\"郡主这是说老夫户部办事拖沓?\"
\"王大人明鉴。\"苏婉儿转身对王大人福了福身,\"七道关里,第三道核库与第五道对账原可并作一步;兵部验粮时,若能派小吏随户部同往,文书便不必来回递送。\"她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纸,\"臣女已拟了新流程,两道衙门各派一人共掌文印,军粮转运可提速五日。\"
王大人接过纸卷的手顿了顿。
他原想驳斥这后起之秀不知官场深浅,可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连各关卡的换班时辰、文书用印的规格都标得清楚,眉峰渐渐松了:\"倒...倒也不是不可行。\"他捋了捋银须,\"只是六部协作,怕有人推诿。\"
\"赵侍郎。\"赵顼突然开口。
负责军粮的赵侍郎吓得一激灵,慌忙出列。\"苏卿的法子,你部可愿配合?\"
赵侍郎的目光扫过苏婉儿腰间的玉佩——那是昨日在东宫,她替他解了太子错怪粮册的围。
他喉头动了动,扑通跪下:\"陛下,北境张将军上月还递信说,粮车晚到三日,士卒啃了三天冰馍。
若能早到五日...\"他重重叩首,\"臣愿领这个差!\"
王大人看着赵侍郎泛红的眼眶,又想起案头那叠被军卒按了血手印的催粮文书,终于长叹一声:\"老臣愿配合。\"他朝苏婉儿拱了拱手,\"郡主这法子,倒真能堵了那些吃军粮的硕鼠。\"
金殿里的气氛陡然松快。
赵顼的嘴角终于勾了勾,刚要开口,便听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陛下!
北境八百里加急!\"
传旨太监捧着黄绫急报跌跌撞撞跪在阶前。
赵顼展开的手突然顿住,指节绷得发白——苏婉儿离得近,看见他睫毛颤了颤,像是要笑又怕笑错了。
\"张将军击溃蛮族主力了?\"她轻声问。
赵顼猛地抬头看她,眼底亮得惊人。
他展开诏书的动作几乎要扯破黄绢,可念出来的声音却稳得像山:\"张焕率三千轻骑夜袭敌营,焚粮二十万石,斩敌首五千......\"他突然笑出了声,震得御案上的笔架都晃了晃,\"好!
好个张焕!\"
\"传朕口谕,赐北境军御酒三坛!\"他转头看向苏婉儿,\"玉昭郡主,你替朕去宣旨。\"
苏婉儿接过那卷还带着墨香的圣旨时,指尖触到赵顼掌心的温度。
她垂眸盯着圣旨上\"特赐\"二字,喉头发紧——上回她捧着这样的圣旨,还是去查顾文渊通敌案,那时雪还没化尽,如今殿外的腊梅都开了。
\"山河无恙,百姓安康,此生足矣。\"她轻声说,声音被朝会的喧嚣裹着,却精准落进赵顼耳里。
他望着她转身时扬起的翟衣下摆,突然想起昨夜慎刑司里,她捧着顾文渊供词时的眼神——不是得意,不是释然,是终于替忠魂擦去尘埃的虔诚。
夜色漫上宫墙时,苏婉儿站在承光殿的飞檐上。
寒风卷着她的发尾,远处的角楼挂着几点灯笼,像散在黑绸上的星子。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缠枝莲的纹路被体温焐得温热,恍惚又听见赵顼白日里说的话:\"朕要的,不只是一个能破局的人,更是一个能共天下的人。\"
\"共天下么?\"她对着月亮笑了笑,转身要往殿里去,却听见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郡主!\"小太监举着灯笼跑过来,灯笼纸被风吹得噼啪响,\"户部王大人急报,说边关军粮......\"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
苏婉儿望着他煞白的脸,心里的弦\"铮\"地一声——她早该想到,旧规矩砍断容易,可盘在根里的烂泥,哪能一次清干净?
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急报。
月光落在\"短缺\"二字上,像落了层霜。
\"去御书房。\"她把急报收进袖中,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坚定得像刀,\"陛下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