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掌柜的尸首在诏狱冰窖里冻得发硬那天,苏婉儿在郡主府的暖阁里捏着半片李记封条,指甲几乎要掐进檀木桌案。
窗棂外的雪粒子噼啪打在琉璃上,像极了三日前李掌柜断气前从牙缝里迸出的冷笑:\"你以为查到我就算完了?\"
\"阿竹,去御书房传个话。\"她突然开口,指节抵着眉心,\"就说玉昭郡主明日起要亲自整理北境军粮案卷,需得清静地儿。\"
阿竹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郡主是要......\"
\"引蛇出洞。\"苏婉儿望着案头那盆晚香玉,花瓣上还凝着晨露,\"他们怕军粮案查得太透,李掌柜一死,总得再派个人来搅局。\"她指尖划过封条上的霉斑,\"我给他们个机会。\"
三日后卯时,御书房外的铜鹤香炉刚换了新炭。
苏婉儿正低头核对账本,忽听得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暗卫阿九掀帘而入,腰间佩刀撞在门框上发出轻响:\"郡主,抓到个鬼鬼祟祟的宫女。\"
那宫女不过十五六岁,鬓角的珠花歪在耳后,被阿九拧着胳膊押进来时,膝盖重重磕在金砖上。
苏婉儿放下账本,见她袖中露出半截信笺,墨迹未干,隐约能辨\"东宫旧部\"四字。
\"谁让你来的?\"阿九粗着嗓子喝问,手掌按在刀柄上。
宫女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是...是洗衣局的张嬷嬷,说郡主丢了东西,让奴婢来寻......\"
苏婉儿弯腰拾起信笺,展开的瞬间,\"顾文渊\"三字刺得她瞳孔微缩。
顾文渊是先皇时期的太傅,当年因卷入东宫旧案被罢官,怎么会和北境军粮案扯上干系?
她指尖微颤,面上却依旧从容,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将信笺贴在掌心——过目不忘的技能卡早被她攥得发烫,每个墨字都刻进了脑子里。
\"阿九,把信还她。\"她突然轻笑,\"不过是小丫头贪玩,吓唬什么。\"
阿九愣了愣,却见郡主冲他使了个眼色。
待宫女连滚带爬跑出门去,苏婉儿从妆匣里摸出张空白信笺,蘸着茶水在上面画了几道——这是她跟着司制房学的密术,干了便是张废纸。
\"跟紧她。\"她将假信塞进阿九手里,\"记住,别让她察觉。\"
月上柳梢头时,城南一处青瓦别院的角门吱呀开了条缝。
苏婉儿裹着粗布短打,鬓边插着根草茎,混在送菜的仆役里溜了进去。
院墙上的青苔被夜露浸得发亮,她踩着潮湿的砖缝绕到偏殿后窗,窗纸透出昏黄的光,两个男声从里面漏出来。
\"顾太傅那边如何了?\"
\"已安排妥当,军粮案再查下去,总要有人顶缸。\"
\"那玉昭郡主......\"
\"她再聪明,能防得住千军万马?\"另一个声音低笑,\"等北境送来捷报,便是她栽跟头的时候。\"
苏婉儿贴着墙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顾太傅?
北境捷报?
她突然想起三日前张将军送来的军报,说粮草已顺利运抵,可赵顼昨日还说军粮数目对不上——原来捷报里藏着文章!
偏殿的烛火忽明忽暗,她听见靴底碾过炭灰的声音,忙缩到廊下的花盆后。
待那两人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她摸出袖中那半片封条,与地上残留的李记墨印严丝合缝。
\"郡主,该走了。\"阿九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压得极低。
苏婉儿整了整衣襟,夜风吹得她后颈发凉。
她望着别院门楣上\"松鹤居\"三字,突然想起顾文渊在京郊的别业也叫松鹤堂——是巧合,还是刻意?
回郡主府的马车里,她攥着调包后的信笺,烛火在车帘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明日早朝,赵顼看到这封信时会是什么表情?
她想起他昨日在金殿上说\"有人怕查得太透\",如今这只手终于露出了半根手腕——可顾文渊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水?
马车碾过御街的青石板,苏婉儿望着窗外渐远的宫墙,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该来的,总要来的。
第二日卯初,苏婉儿踩着晨霜进了御书房。
她袖中那封调包的密信被体温焐得温热,隔着缎面衬得腕骨微微发烫。
赵顼正伏在案前批红,朱笔悬在\"北境军粮\"四字上方,见她进来,指节轻叩了叩案角:\"可是为那信?\"
苏婉儿将信笺双手捧上,素白袖口滑下,露出腕间一圈珊瑚珠串——那是前日赵顼赏的,说是南海进贡的\"醉珊瑚\",在晨光里泛着蜜色。\"陛下且看。\"她声线平稳,喉结却轻轻动了动。
赵顼展开信笺的动作极慢,金丝暗纹的袖口扫过纸面,待看清\"顾文渊\"三字时,笔尖\"啪\"地折断在宣纸上,墨点溅在\"东宫旧部\"四个字上,像团凝固的血。
他盯着信笺足有半柱香工夫,喉结在青黑的胡茬下滚动:\"顾文渊...竟也牵涉其中?\"
苏婉儿垂眸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指腹还留着昨夜誊抄密信时的墨渍。
她早料到赵顼会惊,但惊的深浅——她望着他捏皱的信角,喉间泛起一丝钝痛。
顾文渊是先皇伴读,当年东宫案里替赵顼挡过刀子的人。\"陛下,\"她抬眼时眼底漫上雾气,\"当年顾太傅为您跪了三天奉天殿求赦免,如今...\"
\"住口。\"赵顼突然将信拍在案上,震得笔山\"哗啦\"倒了一片。
他起身时龙纹皂靴碾过满地狼藉,走到窗前猛地推开雕花木窗,寒风吹得他玄色朝服猎猎作响。\"你可知下一步该如何?\"
苏婉儿跟过去,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窗棂漏进的光割在她脸上,将眼尾的泪痣分成明暗两半。\"若贸然行动,反倒打草惊蛇。\"她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顾太傅门生遍天下,边关粮道上至少有七八个是他旧部。
不如以边关补给为由,调离其亲信,再逐个击破。\"
赵顼突然转身,玄色广袖扫过她发顶。
他离得极近,苏婉儿能看见他眼底血丝像蛛网般蔓延:\"你倒算得清楚。\"
\"因有人急着让臣女算清楚。\"苏婉儿后退半步,指尖抚过案上那封密信的折痕,\"李掌柜死前笑臣女查不透,那宫女送密信时,袖中熏的是顾府常用的沉水香——他们早想让臣女查到顾太傅。\"她抬眼望进赵顼深潭般的眼底,\"这局,是他们布的,也是臣女借的。\"
赵顼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突然低笑一声,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好,就依你所言。\"他转身提笔写旨,笔尖在\"赵侍郎暂代边关粮务\"几个字上顿了顿,\"让张将军配合,军粮数目对不上的账册,该见光了。\"
数日后,苏婉儿站在御书房西窗前,望着顾文渊府邸方向。
往日里车水马龙的朱漆大门如今只趴着两个打盹的门房,檐下的红灯笼落了层薄雪,像两团冻僵的血。
她指尖摩挲着掌心里的玉佩,羊脂玉上雕着并蒂莲,凉意透过肌肤直往骨头里钻——这是昨日整理先皇后旧物时在暗格里发现的,与她颈间戴的半块玉璜纹路严丝合缝。
\"郡主,\"阿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寒气,\"顾府今日连送药的大夫都没请。\"
苏婉儿转身时玉佩滑进袖中,她望着阿九发梢的霜花:\"传话给暗卫,顾府门房今日换了三个,其中穿灰布棉袍的那个,昨日在松鹤居外见过。\"
\"是。\"阿九抱拳要退,又顿住,\"陛下说傍晚来郡主府用膳,让您别等。\"
苏婉儿应了,目光重新投向顾府方向。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她仿佛看见顾文渊在暖阁里拨着炭盆,火星子溅在账本上,将\"军粮\"二字烧出个焦黑的洞。
当晚,赵顼的御辇刚进郡主府垂花门,阿九就骑马追了上来。
他伏在车帘外说了几句什么,苏婉儿隔着车窗,看见赵顼的手指在龙纹扶手上轻轻叩了三下——那是他动怒时的习惯。
\"顾太傅称病了。\"赵顼掀帘下车时,雪光映得他眉峰冷硬如刀,\"说旧伤发作,要告假半月。\"
苏婉儿望着他肩上落的雪,忽然笑了。
她伸手替他掸去肩头积雪,指尖触到他滚烫的颈侧:\"陛下,他这病,来得倒是时候。\"
赵顼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声透过锦缎传来,像擂在战鼓上的马蹄。\"明日早朝,\"他声音低哑,\"让太医院院正去顾府请脉。\"
雪还在下,苏婉儿望着远处宫墙的影子,忽然想起李掌柜断气前的冷笑。
如今这局,终是要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