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角门一开,冷冽的梅香裹着细雪扑了满脸。
苏婉儿缩了缩脖子,指尖隔着帕子摸了摸袖中玉珏,又轻轻碰了碰衣襟里那块硌人的玄甲卫令牌——李嬷嬷那句\"不是你能查的\"像根细针,扎得她后颈发紧。
她沿着青石小径往梅林深处走,靴底碾过薄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转过那株百年老梅时,迎面撞上端着青瓷花盆的身影。
\"苏小姐?\"清润的男声裹着梅香飘来。
苏婉儿抬眼,见是个身着月白锦袍的青年,眉峰如墨,眼角一颗泪痣衬得面容更显温润——正是苏府旧邻陈记绸缎庄的二公子陈砚之。
他怀里的青瓷盆里,几枝腊梅开得正好,红瓣上凝着雪珠,倒比宫墙内的更鲜活几分。
\"陈公子?\"苏婉儿后退半步,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
她记得陈砚之三年前随父去了江南,怎么会出现在皇宫?
可面上仍是从前在苏府时的温驯模样,\"公子何时回的京?\"
陈砚之将花盆放在石桌上,袖中飘出淡淡沉水香:\"上月才回。\"他抬手掸了掸梅枝上的雪,目光似无意扫过她鬓边木簪,\"听说苏小姐如今在御书房当差,倒比从前在苏府时......\"他顿了顿,\"自在许多。\"
苏婉儿心里警铃大作。
从前在苏府,她是连茶盏都要挑旧的庶女,陈砚之作为外男,断不会留意她的发饰。
此刻特意提及\"自在\",分明是试探。
她指尖掐了掐掌心,面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慌乱:\"陈公子莫要打趣,不过是个洒扫的粗使丫头罢了。\"
\"粗使丫头?\"陈砚之忽然笑了,伸手要替她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可我听人说,御书房的伴读姑娘......\"
\"苏姐姐!\"
尖锐的女声像根银针扎破春夜。
苏婉儿猛地偏头,见两个小宫女站在梅林外,交头接耳的声音混着风声撞进耳朵:\"你瞧那穿月白的,不是外臣吗?
苏伴读怎么和他在梅林里说话?\"另一个压低声音:\"前儿李嬷嬷才被押去慎刑司,莫不是......\"
陈砚之的手悬在半空,僵成了雕塑。
苏婉儿后退两步,后背抵上粗糙的梅树,心跳得快喘不上气——她早该想到,李嬷嬷的同党不会罢休。
可此刻最要紧的,是得让陈砚之开口,证明他入宫的缘由。
\"苏伴读!\"
赵婕妤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
苏婉儿转头,见她扶着腰,绣着缠枝莲的裙角沾了雪水,显然是跑着来的。
赵婕妤攥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有人去景阳宫告状,说你私会外臣。
陛下正往御花园来,已动了怒。\"
苏婉儿只觉喉头一甜。
她望着陈砚之发白的脸色,突然想起陈记绸缎庄三年前接过内务府的订单——或许他是奉旨送花?
她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赵婕妤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赵婕妤一颤:\"婕妤姐姐,劳你替我回陛下,就说苏婉儿愿当面自辩。\"
赵婕妤盯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那日在御书房,这丫头举着玄甲卫令牌时也是这样——像块被磨亮的玉,看着温驯,内里藏着刺。
她咬了咬唇:\"我这就去。\"转身时裙裾扫过石桌,碰得梅枝轻颤,落了陈砚之满头雪。
龙纹皂靴碾过雪的声音比想象中快。
苏婉儿望着那抹明黄龙袍穿过梅林,赵顼的脸隐在阴影里,眉峰紧拧如刀。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御书房,他替她捡玉佩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像要把人剖开来,看个清楚。
\"陛下。\"苏婉儿福身,发间木簪碰得梅枝轻响,\"臣妾与陈公子并非私会。\"
赵顼的脚步顿住。
他盯着她冻得发红的耳尖,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说话。
\"陈公子是奉旨入宫送腊梅的。\"苏婉儿挺直脊背,目光扫过陈砚之腰间的金丝鱼符——那是内务府特赐的入宫凭证,\"三日前,尚食局曾行文陈记绸缎庄,要二十盆腊月开的红梅。
陈公子今日送来,不过是尽商贾之责。\"
陈砚之猛地抬头。
他望着苏婉儿,又望了望赵顼冷硬的下颌线,突然跪了下去:\"陛下明鉴!
小人确实是奉尚食局刘公公之命,送梅树来给端妃娘娘贺寿的。
入宫时门房还登记了名帖,可查账册。\"
赵顼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两转。
他伸手替苏婉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冰凉的耳垂,声音里仍带着冰碴子:\"你倒记得清楚。\"
苏婉儿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笑了:\"臣妾在御书房当差,每日抄录的账册有半人高。\"她摸出袖中半块玉珏,在雪光下映出淡青色纹路,\"就像这玉珏的来历,臣妾也记得清楚。\"
赵顼的指尖在玉珏上顿住。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公公的公鸭嗓穿透雪雾:\"陛下,尚食局刘公公带着入宫登记册来了!
还有......陈公子的名帖。\"
苏婉儿望着雪地里蜿蜒的脚印,忽然明白李嬷嬷说的\"中盘\"是什么意思了——这局棋,才刚刚下到最热闹的时候。
王公公捧着登记册的手还在抖,雪水顺着册页边缘滴在青石板上,冻成细碎的冰珠。
陈砚之额角抵着雪地,后颈却绷得笔直——他能感觉到龙靴就在自己头顶半尺处,赵顼的目光像把淬了毒的刀,正一寸寸刮过他的脊梁骨。
\"刘公公。\"赵顼突然开口,声音里的冰碴子碎了一地。
尚食局的老太监立刻踉跄着跪下来,额头砸在雪地上发出闷响:\"陛下明鉴!
小的三日前确实差人送了帖子去陈记,要二十盆腊月红梅给端妃娘娘贺寿。
陈公子今日辰时便在东华门递了名帖,门房张四还收了他半块桂花糖......\"
\"够了。\"赵顼抬手,刘公公的话像被掐断的线。
他转身看向苏婉儿,月光从梅枝间漏下来,在她眉峰投下一片阴影。
方才那些宫女的窃语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私会外臣\"四个字像根烧红的铁钎,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可此刻望着她发间那支寒酸的木簪,又想起昨夜她伏在御案前抄经时,指尖被冻得发乌却仍不肯添炭盆的模样——他忽然有些恨自己,方才怎么就信了那些腌臜话?
\"你怎知他会如实作答?\"赵顼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指腹触到她锁骨处凸起的骨节,心头的火又熄了几分。
苏婉儿垂眸盯着他腰间的龙纹玉佩,喉间泛起一丝甜腥。
方才赵婕妤说\"陛下动了怒\"时,她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是怕罚,是怕他眼里再出现那日在御书房,得知她偷查李嬷嬷账册时的冷意。
可当她看见陈砚之腰间的鱼符,突然想起前日在玄甲卫当差的林侍卫长说过\"近日内务府有外臣出入\",便悄悄托人在陈记布了暗桩。
\"因我早将令牌之事告知林侍卫长,他亦派人暗中监视。\"她声音轻得像梅瓣落雪,眼角却瞥见赵顼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那是他心绪波动时的习惯。
赵顼望着她眼底的清光,忽然想起昨日在御书房,她举着玄甲卫令牌说\"臣妾想替陛下看住那些蛀虫\"时的模样。
那时他只当这丫头是被委屈狠了要争口气,此刻才明白,她早把这深宫的网眼都摸透了。
\"你倒是思虑周全。\"他的指节蹭过她耳尖,那里还带着方才被梅枝刮破的细血珠,\"朕从前总说后宫不得干政......\"
\"臣妾不敢妄议朝政。\"苏婉儿猛地抬眼,眼底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灼光,\"但求自保。\"
雪落得更密了,梅香裹着寒气灌进领口。
赵顼望着她冻得发白的唇,突然想起那年在掖庭,他还是皇子时见过的小宫女——也是这样的眼睛,明明被掌嘴到说不出话,却偏要把藏在舌下的蜜饯塞给饿晕的小太监。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你既忠于朕,朕必护你。\"
这句话落进雪地里的瞬间,苏婉儿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玉珏。
那时后母的鞭子正抽在她背上,生母的血混着她的泪,把玉珏浸得暖融融的。
此刻赵顼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温度竟比当年那半块玉珏更烫。
回偏殿的路上,王公公举着羊角灯走在前面,灯影里他佝偻的背竟比往日更弯。
苏婉儿刚跨进门槛,他便凑上来压低声音:\"姑娘,方才在景阳宫当差的小桂子塞给老奴这个。\"说着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字条,墨迹未干,只写着\"幕后之人急了\"六个字。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灯花。
苏婉儿捏着字条的手指发颤——李嬷嬷倒台后,她原以为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会消停些,没想到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她望着案头那盆赵顼今早送来的西域玫瑰,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忽然想起昨日在御花园遇见的小宫女,那丫头替她捡帕子时,袖口露出半截水绿绣鞋——和苏若柔房里大丫鬟春桃的鞋样一模一样。
\"王公公,去膳房要碗姜茶。\"她将字条塞进炭盆,火星子\"呼\"地窜起来,把\"急了\"两个字烧得卷曲发黑。
王公公应了一声退下,门帘刚落下,窗外便传来细不可闻的响动。
苏婉儿手按在妆匣下的匕首上,轻轻推开窗。
月光漫过积雪的瓦当,竹影在地上投出诡异的形状——方才那声响动,像极了有人踩断了廊下的枯枝。
她望着远处景阳宫方向忽明忽暗的灯火,忽然想起苏若柔被押去慎刑司那日,她跪在阶下喊\"阿姐救我\",眼底却藏着毒蛇般的冷光。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苏婉儿摸了摸颈间的玉珏。
这一回,她不会再让任何毒蛇靠近半步。
只是——她望着竹影里那团模糊的黑影,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有些人,总以为自己藏得够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