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夜色如墨。
苏婉儿裹着月白斗篷立在御花园侧门,指尖触到门环上斑驳的铜绿,凉得她缩了缩手。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惊起几只夜栖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她头顶,裙角被带得轻晃。
她望着门内影影绰绰的树影,喉结动了动——方公公说子时三刻,可此刻更夫刚敲过三更,离约定时辰还差半柱香。
\"姑娘?\"春桃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苏婉儿猛地转身,见小丫头抱着件狐裘站在巷口,月光下鼻尖冻得通红:\"方才我在偏院拾到这个,想着夜里凉...\"
\"谁让你跟来的?\"苏婉儿压低声音,心跳如擂鼓。
她早叮嘱过春桃莫要跟到宫墙根,可这丫头总学不乖。
春桃被她训得眼眶发红,却仍把狐裘往她怀里塞:\"我就站在巷口,不往近前凑。
姑娘若嫌我吵,我数着更声等...\"话音未落,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苏婉儿手忙脚乱将狐裘塞回春桃怀里,转身时斗篷下摆扫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
门内探出半张脸,羊脂玉牌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是方公公。
\"主子交代过,迟到一刻便算失约。\"方公公目光扫过苏婉儿身后的春桃,又收回,\"跟紧了。\"
苏婉儿不敢多言,垂眸应了声\"是\",跨过门槛时特意踩在方公公鞋尖的影子里。
宫墙内的夜比外头更冷,穿廊过院时,她数着脚下的青砖:七步一转折,五步一灯笼,灯笼里的烛火被穿堂风刮得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粉墙上,像两尾游得极慢的鱼。
\"到了。\"方公公在一座朱漆院门前停步。
苏婉儿抬眼,门楣上\"静思居\"三字被灯笼映得发亮。
门内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夹杂着茶盏轻碰的脆响。
方公公叩了叩门环,里头立刻有人应:\"朱大人,方公公带苏姑娘到了。\"
门开的刹那,暖香裹着人声涌出来。
苏婉儿眨了眨眼,适应屋内光线——正中央摆着张花梨木长案,案后坐了位青衫官员,三绺长须垂在胸前,正是朱大人。
两侧各有四张绣墩,已坐了三位女子:左首穿湖蓝锦缎的正捏着帕子绞手指,右首穿月白比甲的低头拨弄茶盏,最末位穿藕荷色褙子的却抬眼望过来,目光清亮如星子。
\"苏姑娘请坐。\"朱大人抬手指向最末那张空绣墩。
苏婉儿道了谢,刚要落座,余光瞥见那藕荷色褙子的姑娘冲她微微笑了笑。
她顿了顿,也回以轻颔,坐定后才发现对方绣墩旁搁着个青布包袱,边角洗得发白——竟是个没带仆妇的。
\"今日是秘选首试,考的是才情与应变。\"朱大人翻开案上的檀木匣,取出张洒金笺,\"诸位且看题。\"
苏婉儿顺着他的手望去,笺上写着\"以月为题,作七言律诗,需含'家国'二字\"。
左首湖蓝锦缎的姑娘先站了起来,开口便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话音未落,朱大人便摇头:\"风花雪月,离题了。\"
右首月白比甲的姑娘攥着帕子上前,吟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朱大人捻须:\"虽好,却无家国气。\"
轮到藕荷色褙子的姑娘时,她起身福了福:\"草民王若秋,献丑了。
'月浸关河万里霜,将军白发守边疆。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胡笳伴月长。
'\"尾音未落,朱大人便击节:\"好个'胡笳伴月长',有戍边将士的苍凉,难得!\"
苏婉儿听得心头一动——这王若秋出身瞧着不高,诗里却有大格局。
\"苏姑娘请。\"朱大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苏婉儿起身,指尖轻轻掐了掐掌心。
系统提示音在耳畔响起时,\"巧舌如簧\"的技能正顺着血脉往喉头涌。
她抬眼望向窗外的月亮,清光透过窗纸漫进来,落在案上的《大昭舆图》残卷上——那是方才朱大人翻书时不小心摊开的。
\"月照金瓯万里明,千帆竞发渡沧瀛。
渔歌欲唱先停箸,恐扰河清海晏声。\"她声音清越,末句\"恐扰河清海晏声\"刚出口,便见朱大人猛地直起腰,长须都颤了颤。
方公公原本垂着的眼也抬了起来,目光里多了丝探究。
\"好!\"朱大人拍案,\"河清海晏是我大昭盛景,偏你用'恐扰'二字,既显盛世之重,又含珍护之心,妙极!\"
王若秋在底下轻轻鼓掌,目光里带了丝赞许。
苏婉儿坐下时,瞥见她绣墩下露出半截青布,边角绣着朵极小的雏菊——和西市绣坊里卖的\"女红课\"样品一模一样。
\"今日首试到此。\"朱大人合上檀木匣,\"明日卯时三刻,静思居继续第二场。\"
众人起身告退时,王若秋故意落后半步,轻声道:\"苏姑娘的诗,让我想起去年在扬州,见漕运船队过闸时的景象。\"
苏婉儿一怔——扬州漕运正是她前日帮父亲核对账册时看过的内容。
她转头看王若秋,对方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我猜苏姑娘也发现了,这秘选...怕不只是选妃。\"
夜风卷着几片落叶从院门口吹进来,苏婉儿望着王若秋发间那支竹簪,突然笑了:\"王姑娘若不嫌弃,明日...咱们作个伴?\"
王若秋眼睛一亮,刚要说话,方公公已走到院门口:\"苏姑娘,老奴送你。\"
苏婉儿朝王若秋点了点头,跟着方公公往外走。
背后传来王若秋的轻笑,混着更夫的梆子声,飘进夜色里。
她摸着袖中母亲留下的平安扣,想起朱大人收题时说的\"明日礼仪演练\"——不知那演练里,藏着怎样的机锋?
次日卯时三刻,静思居里的铜鹤香炉刚飘起第一缕沉水香,苏婉儿已立在庭院青砖上。
晨雾未散,她望着廊下悬着的鎏金编钟,喉间泛起一丝冷意——这礼仪演练的场地,比昨日更讲究。
\"诸位姑娘,今日考的是大昭宫仪。\"朱大人扶了扶乌纱帽,\"从迎驾、奉茶到退立三步,须得如在御前。\"他话音刚落,左首湖蓝锦缎的姑娘便攥紧了袖口,腕上金镯撞出细碎声响;月白比甲的缩着脖子往廊柱后躲,绣鞋尖在青石板上碾出个浅痕。
苏婉儿垂眸盯着自己的绣鞋尖。
后宅里,苏若柔学宫仪时总爱把她叫去当\"活屏风\",她站在廊下看了三年:苏若柔福身时腰肢要弯成半弧,眼尾却得捎着三分傲气;奉茶时拇指扣着盏沿,小拇指要翘得像春芽;退立三步时裙角不能扫到地砖缝,否则会被教引嬷嬷用戒尺敲脚踝。
\"王姑娘请。\"朱大人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
王若秋上前时,竹簪在晨雾里泛着青润的光。
她福身时腰弯得太直,奉茶时手腕僵得像木棍,末了退立三步竟踩了自己的裙角——踉跄着扶住廊柱时,耳尖红得要滴血。
朱大人捻须摇头:\"到底是民间女子,规矩生涩。\"
\"苏姑娘。\"
苏婉儿提裙上前。
晨风吹起她鬓边碎发,她想起苏若柔第一次被教引嬷嬷罚跪时的哭嚎,想起后母捏着她的下巴骂\"庶女也配看\"时的尖刻。
此刻,她腰肢轻折成半弧,眼尾自然垂着,既不傲气也不怯懦;奉茶时拇指恰好扣在盏沿第三道纹路,小拇指微翘如新月;退立三步时裙裾轻扫过青砖,偏生没沾到半点砖缝里的晨露。
\"停。\"朱大人突然出声。
苏婉儿心尖一紧,却见他眯眼盯着她的退姿:\"方才第三步,左脚是否偏了半寸?\"
\"回大人,大昭《内廷仪轨》载,退立三步需'足尖对点,步幅齐眉'。\"苏婉儿声音清稳,\"民女左脚尖正对廊下第二块方砖的中缝,与眉齐平。\"
朱大人愣了愣,转身翻出案上的《仪轨》。
方公公凑过去扫了眼,低声道:\"姑娘说得对。\"
王若秋在廊下悄悄冲她竖了竖拇指。
\"好!\"朱大人合上书,\"苏姑娘这礼仪,比宫里教引嬷嬷教的更合古制!\"
余下几位姑娘的脸色霎时白了。
湖蓝锦缎的指尖掐进掌心,月白比甲的咬着唇低头看鞋,唯王若秋眼睛发亮,凑过来小声道:\"苏姑娘,你该是在宫里当过...哦不,你定是偷师过!\"
苏婉儿垂眸轻笑,没接话。
\"今日测试到此。\"朱大人整理着案上的文书,\"明日巳时,静思居东厢'鉴宝阁',考鉴宝识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婉儿,\"诸位可回去翻查《古玉图谱》《金石考》,莫要临时抓瞎。\"
回临时住处的路上,苏婉儿攥紧了袖口。
系统提示音在耳畔轻响——方才礼仪演练时,\"过目不忘\"技能突然激活,她竟把《仪轨》里的每条细则都记了个通透。
可更让她在意的是朱大人的话:鉴宝识物...难道皇帝要选的,不只是妃嫔,更是能帮他辨真伪、查朝贡的人?
她住的偏殿很小,窗台上摆着半盏冷茶。
关上门后,苏婉儿从妆匣最底层摸出本《古玉图谱》——这是前日在御书房当值时,趁收拾书案的空隙顺来的。
系统技能\"鉴宝识玉\"此刻在血脉里发烫,她翻开书页,指尖划过\"和田羊脂玉,润如凝脂,击之清越\"的批注,那些原本晦涩的术语竟像活了似的,在脑海里连成串。
\"咚、咚、咚。\"
三更梆子刚响过,窗纸外便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苏婉儿手一抖,《古玉图谱》\"啪\"地合上。
她摸过床头的剪刀藏在袖中,才去开门。
方公公立在门外,手里攥着个青布包,灯笼光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苏姑娘,主子让老奴送样东西。\"
青布包解开,是封用蜜蜡封口的信。
苏婉儿撕开封蜡,一张素白画纸飘落——上头是幅仕女图,画中女子穿月白襦裙,眉间点着颗朱砂痣,正是她自己!
画角用朱笔写着\"似曾相识\"四个小字,字迹清瘦如竹枝,正是皇帝赵顼的御笔。
苏婉儿的指尖在画纸上发颤。
她想起先皇后的胞妹二十年前失踪,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你生得像个人\",想起赵顼初见她时,那道在她眉间停留了三息的目光...
\"老奴先走了。\"方公公的声音像根细针,刺破她的思绪,\"姑娘且收好,莫要让人瞧见。\"
门\"吱呀\"一声合上。
苏婉儿将画纸贴在胸口,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屋檐,清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照得那幅画像上的朱砂痣,像一滴要坠下来的血。
她摸着袖中母亲留下的平安扣,突然明白为何赵顼要秘密选她——他早就在查,查这张与先皇后胞妹肖似的脸,查她体内流着的,可能与皇家有关的血。
次日清晨,苏婉儿将画像小心收进妆匣夹层,又取了本《金石考》抱在怀里。
晨雾未散时,她踩着青石板往静思居走,鞋跟叩在砖上的声响,像在敲一面战鼓。
鉴宝阁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漏出点金光——也不知,今日那阁中摆着的,是价值连城的古玉,还是...另一重真相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