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檀香混着新晒的纸页气漫过来时,苏婉儿的鞋尖正轻轻叩上汉白玉台阶。
淡青色宫装的银线在日头下泛着细鳞似的光,东珠垂在颔下,随着她抬首的动作晃了晃,恰好映出廊下站着的方公公。
\"苏女官。\"方公公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絮,见她走近,半躬着身子引她往门内走,袖口绣的缠枝莲擦过她的衣袖,\"陛下辰时用过早膳便批折子,刚喝了盏碧螺春,气色比昨日好。\"他眼尾的细纹挤成两簇,压低的声音里带了点提点,\"您且记着,御书房的话,说三分留两分,可偏要那两分比三分更紧要。\"
苏婉儿的指甲在掌心掐出个月牙印。
她昨夜对着铜镜练了半宿的宫礼,此刻却觉得膝盖比那时更烫些。\"劳烦公公指点。\"她垂眸应着,余光瞥见方公公袖中露出的半截明黄丝绦——那是皇帝近侍才有的规制,心里的弦又紧了半寸。
门帘掀起的刹那,檀香突然浓得呛人。
赵顼坐在乌木案后,玄色龙袍被阳光镀了层金边,发间玉冠在案头青瓷瓶的反光里泛着冷白。
他正握着朱笔在奏折上圈点,腕骨随着动作微微凸起,像块浸在墨里的玉。
听见脚步声,笔尖顿了顿,却没抬头:\"前夜婕妤阁的灯树,你说用茜纱罩了松明子。\"
苏婉儿的喉咙突然发干。
她想起昨夜系统面板上\"助帝分忧\"的任务进度条,想起赵顼替她拂去花瓣时指腹的温度,喉间那抹蜜意又涌了上来。\"回陛下,茜纱透暖光,松明子燃时噼啪响。\"她行了个半礼,目光落在案头堆成小山的奏折上,\"婕妤娘娘素日爱听戏文里'火树银花合'的句子,灯树这样布置,既应了景,松明子的香气混着茜纱的甜,也比寻常蜡烛更讨喜。\"
\"讨喜?\"赵顼终于抬眼,墨色瞳仁里浮着点笑意,\"你倒像把婕妤的心思都拆成了线,一根一根数给朕看。\"他搁下朱笔,指节敲了敲案几,\"那永宁宫呢?
昨日朕去给太后请安,见她廊下挂了十二盏琉璃灯,每盏都嵌着东珠。\"
苏婉儿的后颈冒起细汗。
永宁宫是皇后的居所,皇后母家是镇北将军府,这些她在苏府时便听仆役们嚼过舌根。
可系统奖励的\"巧舌如簧\"技能此刻在她脑海里翻涌,像团烧得正旺的炭火,将那些忌讳的刺都烤软了。\"回陛下,琉璃灯嵌东珠原是极雅致的。\"她垂着的手指轻轻绞紧裙角,\"只是东珠产自北海,去年西北大旱,户部拨了三十万两赈灾银,听说今年采珠的船税都加了两成。\"
案头的青瓷瓶\"当\"地响了一声。
赵顼不知何时捏起了枚玉镇纸,指节泛着青白。
苏婉儿的心跳漏了半拍,正要请罪,却见他突然笑了——那笑像春冰初融,眼角的细纹都松了:\"好个绕着弯儿的提醒。\"他从奏折堆里抽出份镶着红边的奏报,\"既会绕弯,看看这个。\"
苏婉儿接过奏报时,指尖触到赵顼掌心的薄茧。
她垂眸展开纸页,系统\"过目不忘\"的技能瞬间被激活——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楷像活了似的往脑子里钻:\"户部侍郎提议将田赋折银征收,改地方粮库为银库......\"
\"弊端?\"赵顼的声音像根细针,精准地扎进她的思路里。
苏婉儿的指甲深深掐进奏报边缘。
她想起苏府旁支的田庄,想起去年后母克扣月钱时说\"粮价涨了三成\",想起系统空间里闪烁的技能光卡。\"回陛下,田赋折银看似便民,实则地方官可操纵银钱比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御书房里荡开,像块投入深潭的石子,\"粮库改银库,仓储损耗少了,可银子过了手,便多了层克扣的由头。
更要紧的是......\"她顿了顿,抬眼正撞进赵顼漆黑的瞳孔里,\"西北军去年换防,军粮要的是实粮,若地方都存了银子,真到调粮时,怕要出大乱子。\"
殿外的竹影突然晃了晃。
赵顼的朱笔\"啪\"地落在案上,震得青瓷瓶里的海棠花瓣簌簌往下掉。
他盯着苏婉儿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抽走她手里的奏报。
苏婉儿以为自己说错了,喉咙发紧正要告罪,却见他将奏报翻到空白页,推到她面前:\"朕记得你在司制房抄过《大昭律》。\"他的声音低了些,像浸在温水里的墨锭,\"把刚才的话写下来,附在这奏报后头。\"
苏婉儿的手指触到狼毫笔杆时,才发现自己出了满手的汗。
她望着赵顼垂落的眼睫,望着案头被朱笔圈点得红红绿绿的奏折,突然想起昨夜系统提示音里\"神秘技能卡\"的光。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爬上来,在她写的第一个字上镀了层金——那是\"弊\"字,横折钩的笔锋里,藏着她从柴房走到御书房的十六年。
赵顼的目光落在她微颤的手腕上。
他想起昨夜承明殿外跪着的那些老臣,想起他们背礼典时颤抖的声音,想起苏婉儿说\"替天下人递话\"时眼里的光。
案头的檀香又漫了过来,混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茉莉香,他突然觉得,这御书房的案几,或许真该给这样的\"话\"留个位置。
\"写慢些。\"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连方公公都没听过的温软,\"墨没了叫人换。\"
方公公站在廊下,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两个影子,嘴角悄悄往上提。
他看见皇帝的朱笔又动了,这次不是批折子,是在苏婉儿写的字旁边画圈;看见那抹淡青色的身影俯在案头,发间东珠映着阳光,亮得像颗要落进棋局的星子。
风从殿后吹过来,卷着几片海棠瓣飘进窗内。
其中一片轻轻落在苏婉儿刚写完的\"腐\"字上,像给那个字盖了层粉白的印——那是御书房的风,也是大昭王朝的风,正托着某个藏在尘灰里的玉,往更亮的地方去。
案头的烛芯\"噼\"地爆了个火星,苏婉儿握着狼毫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宣纸上\"粮银易折,官商勾结\"八个字墨迹未干,赵顼的目光正顺着笔锋往上爬,像在丈量这字里藏了多少斤两。
\"墨快涸了。\"方公公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点刻意放轻的提醒。
苏婉儿这才惊觉自己握笔的手心里全是汗,连笔杆都滑溜溜的。
她抬头时正撞进赵顼的视线——那目光不再像初时般带着审视的锋刃,倒像是在看一块刚从粗粝石壳里剖出的玉,带着点琢磨的兴味。
\"西北军粮的事,你倒比户部那群老狐狸看得透。\"赵顼突然开口,指节叩了叩她刚写完的\"军粮需实\"四字,\"去年冬月,朕收到三边总督的密报,说甘肃粮道有三成米粮掺了沙。\"他的拇指摩挲着玉镇纸的纹路,声音低了些,\"你说银库易生贪腐,可粮库就干净了?\"
苏婉儿的后颈瞬间绷直。
系统\"巧舌如簧\"的技能在脑海里翻涌,她突然想起昨日在司制房听小宫女嚼舌根——张尚宫说皇帝最厌臣子揣度圣意。
可此刻赵顼的眼睛里没有冷意,倒像在等她接话。\"陛下明鉴。\"她垂眸盯着自己写的字,\"粮库之弊在仓吏,银库之弊在钱帛。
仓吏贪粮,至多饿瘦几个百姓;钱帛过手,却能掏空整个州府的根基。\"
赵顼突然笑出了声,震得案头的青瓷瓶嗡嗡作响。
他拾起她刚写完的纸页,朱笔在\"根基\"二字旁画了个浓艳的圈:\"好个根基。\"他将纸页夹进原奏,又推来一沓新纸,\"再写两条补正,关于江南织造局的税银折抵。\"
这一回苏婉儿握笔稳了些。
系统\"过目不忘\"的技能像一盏灯,将她从前在苏府听账房先生算田租、在司制房看织娘们核布料的记忆全照得透亮。
她写\"织户纳银需按官定比价,严禁牙人私调\"时,听见赵顼低低的\"嗯\";写\"税银需分三批解送,每批附织造局与户部对账单\"时,瞥见他的嘴角往上提了提。
等最后一笔收进\"互核\"二字,窗外的日头已斜到了西墙。
方公公捧着茶盏进来时,茶烟里飘着茉莉香——正是苏婉儿素日爱喝的。
她这才惊觉自己写了近两个时辰,手腕酸得像泡在醋里,可心里却涨着团火,烧得人说不出的痛快。
\"明日你便来御书房当值,协助整理文书。\"赵顼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她手中的狼毫\"啪\"地掉在宣纸上,溅开个墨点。
她慌忙去捡笔,却见赵顼已起身绕过案几,玄色龙袍的金线在她眼前晃了晃,接着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替她捡起了笔。
\"怕什么?\"他的指腹擦过她手背,像一片落进春溪的桃花瓣,\"朕要的是能替朕看折子的人,不是只会跪安的木头。\"他将笔塞进她掌心,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去罢,晚膳后让小厨房送碗银耳羹,司制房的绣活不必再管了。\"
苏婉儿退下时,方公公举着宫灯在前面引路。
汉白玉台阶被夕阳染成蜜色,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往下走,才发现膝盖软得几乎站不住——方才在御书房里只顾着字,竟没觉出半分累。
等走到月华门,她摸了摸袖中系统刚弹出的\"政务洞察\"技能卡,烫得几乎要烧穿布料,这才后知后觉地笑了:原来被人信任的感觉,比系统奖励的技能还让人心跳。
归途中经过永巷,李公公正倚着朱漆廊柱嗑瓜子。
看见她过来,他把瓜子皮往袖里一拢,笑得眼睛成了两条缝:\"苏女官这是要往金銮殿上走了?\"他的目光扫过她腰间新佩的御书房腰牌,\"能进御书房的女子,历来寥寥无几。
前有王美人因说错一句话被发去浣衣局,后有陈女官替陛下批了道折子,被皇后娘娘拿'干政'的由头罚跪三天。\"
苏婉儿的指尖在袖中掐紧了技能卡。
她望着李公公眼角的细纹——那是在宫里熬了二十年才有的痕迹,突然明白他这不是吓唬,是提醒。\"劳烦公公挂心。\"她福了福身,笑容甜得像蜜,\"婉儿不过是替陛下磨墨的,哪敢说什么干政的话。\"
李公公又笑了,这次眼底多了点赞许:\"会说话是本事,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才是大本事。\"他挥了挥手,\"去罢,御书房的夜凉,记得多披件斗篷。\"
等转过朱漆影壁,苏婉儿的脚步突然顿住。
她望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系统面板上\"入主中枢\"的任务进度条正缓缓涨到80%。
夜风卷着桂香扑过来,她摸了摸腰间的御书房腰牌,凉丝丝的,像块压在心底的秤砣——这哪是荣耀,分明是把双刃剑。
后母的算计、皇后的眼目、那些看不得女子近圣心的老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的指节上还沾着墨渍,突然笑了——从前在柴房里数霉斑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这局,她陪他们好好下。
是夜,苏婉儿第一次在御书房值夜。
烛火在青铜鹤灯里明明灭灭,照得案头的奏折像座小山。
她翻到最后一本时,窗外突然传来\"咔\"的一声,像是枯枝被压断的响。
她猛地抬头,就着月光看见窗纸上晃过个影子——极淡,极轻,像片被风卷起来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