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静静地看着秦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宣判。身世飘零,血仇在身,身怀绝技却不容于世,这就是她的全部。
静室内再次陷入沉默。药香袅袅,炭火温暖,却驱不散阿依娜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冰冷。
秦烈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炭火映照下显得有些压迫感。他走到矮几前,拿起那枚幽蓝色的“狼吻”毒镖,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纹路。
他走到桌边,将“狼吻”镖小心地放回那个粗糙皮囊里,重新系好。然后,他从桌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兽皮包裹,解开。
一股混杂着泥土气息和草木清香的药味扑面而来。包裹里是各种晒干的药材:根须虬结的老山参、色泽暗红的血竭、散发着辛辣气息的赤阳花籽、还有几株叶片肥厚、边缘带着锯齿的奇异紫色药草……种类繁多,品相不一,显然是刚采买不久,甚至有些还带着新鲜的泥土。
这些都是秦烈让林风去集市上,根据阿依娜之前提到的几味辅药名字,尽力搜罗来的。虽然未必齐全,也未必都是上品,但在资源匮乏的边城,已属难得。
秦烈将包裹推到阿依娜面前。
“这些,先用着。”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缺什么,告诉我名字,尽力去找。”
阿依娜的目光落在那堆药材上,清冷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这些药材,或许在富庶之地算不得什么,但在这苦寒的北疆边城,每一份都代表着生存的希望,更是她钻研毒术药理的基石。尤其那几颗赤阳花籽,对驱寒固本、压制她体内残留的阴毒有奇效。
她伸出左手,指尖在一株老山参上轻轻拂过,感受着那粗糙的纹理。沉默了片刻,她抬起头,看向秦烈。
“为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真切的困惑和探究。“你救了我,我告诉了你毒镖的来历,我们……两清了。”
秦烈转过身,高大的身影重新面对着她,目光平静而直接,如同出鞘的刀锋,没有丝毫闪躲。
“两清?” 他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我救你,是顺手。留你,是因为你有用。”
他的话语直白得近乎残忍,没有丝毫温情脉脉的掩饰。
“你的本事,对我,对这苍狼城,对老狼营,都有大用。”
秦烈向前一步,无形的压迫感随着他的动作弥漫开来。“我的士兵在边关流血,需要最好的金疮药,最快的止血散,最强的解毒丹。他们活下来,才能守住这座城,守住后面千千万万的百姓。”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如同盯上猎物的鹰隼。
“而我的敌人……” 秦烈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个装着“狼吻”镖的皮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他们用毒,用诡计,用一切下作的手段。我需要比他们更懂毒的人,需要能配制出更致命、更隐蔽的东西,让他们也尝尝……什么叫真正的恐惧。”
他直视着阿依娜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北疆,可以给你庇护。这老狼营,可以给你一个遮风挡雨、安心研究毒术药理的地方。药材、器皿,只要合理,我会让人尽力去弄。”
秦烈的话音落下,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变得格外清晰。阿依娜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右臂的伤口在药效下传来阵阵清凉的麻痒,但秦烈那赤裸裸、毫不掩饰的话语,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她的心上。
庇护?安心研究?药材器皿?
这些词,对她这个如同浮萍般在混乱边境挣扎求生多年的人来说,每一个都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
不用再担心睡梦中被人割了喉咙,不用再为了一块发霉的饼子向龌龊的商贩赔笑,可以心无旁骛地沉浸在那些复杂精妙的毒方和药典里……这几乎是她颠沛流离的生涯中,内心深处最隐秘、也最不敢奢望的渴望。
然而,代价呢?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这世上,越是诱人的东西,背后往往隐藏着越深的陷阱,越重的枷锁。眼前这个男人,强大、冷酷、目标明确得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刀。
他提供庇护和资源,要的是她的本事,她的忠诚,甚至……她的灵魂,去为他配制那些杀人无形的剧毒!
“代价呢?”
阿依娜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她抬起头,清亮的眸子迎上秦烈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军如此厚待,总不会……是看我可怜吧?”
秦烈看着她眼中那极力隐藏的挣扎和戒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粗糙的皮囊,掂量了一下。幽蓝的“狼吻”镖在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代价?”
秦烈转过身,嘴角那抹冷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你的本事,为我所用。老狼营需要一个真正的药师,我的兵需要活命的药,我的敌人……”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阿依娜身上,“需要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狼吻’。”
他的话语冰冷而直接,将这场交易的本质赤裸裸地摊开在阿依娜面前。没有虚伪的承诺,没有煽情的拉拢,只有冰冷的利益交换。
“另外,” 秦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关于我父亲,镇北王秦战天的旧伤……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判断。”
他没有详述,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他提供她渴望的安稳和资源,她付出她的专业知识和绝对的忠诚,同时,协助解决镇北王那困扰多年的伤势。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简单,残酷,却也……公平得令人窒息。
阿依娜沉默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臂。
麻布下,那狰狞的伤口仿佛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不久前那濒死的绝望和无助。是眼前这个男人,用近乎蛮横的手段,硬生生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想起了雨夜中燃烧的吊脚楼,想起了母亲凄厉的诅咒,想起了采药人冰冷的尸体,想起了这些年像野狗一样在夹缝中求生的日子……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安稳……研究……这些字眼在她脑海中疯狂盘旋,带着难以抗拒的魔力。
而秦烈……他强大,冷酷,像北疆冻土下坚硬的岩石。他或许无情,或许唯利是图,但他至少……够直接。
他不会用虚伪的温情来欺骗她,他明码标价,告诉她需要付出什么。比起那些笑里藏刀、背后捅刀子的伪君子,这种赤裸裸的“真小人”,反而让她那颗被背叛和苦难磨砺得冰冷坚硬的心,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心?
屋内的炭火噼啪作响,努力驱散着北地深秋的寒意。窗外,风似乎更急了,卷着沙砾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流逝。阿依娜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侧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腿上的薄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秦烈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等待着她的抉择。他的耐心,同样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终于,阿依娜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带着药味的苦涩,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绝。她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挣扎、迷茫、戒备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那双清亮的眸子,如同被寒泉洗过,清晰地映出秦烈冷峻的身影。
她看着秦烈,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地吐出两个字:
“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