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刻。
白日喧嚣的帝都仿佛被抽走了筋骨,陷入一种疲惫的沉寂。
宽阔的主街尚有零星灯火和巡逻卫队的脚步声,但一转入那些蛛网般密布的背街小巷,黑暗便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一切。
柳枝胡同便是这样一条窄巷,两边是高耸的院墙,墙皮斑驳脱落,墙角堆着不知名的杂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尿臊气。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坑洼不平的路面和模糊的轮廓。
一阵略显踉跄的脚步声和夹杂着酒气的喧哗打破了巷子的死寂。
“胡三……嗝……你他娘的……走稳点!小爷……小爷的头晕……”
李慕白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含糊不清地抱怨着。他半个身子都倚在一个身材壮硕的护卫身上,脚步虚浮,华丽的锦袍下摆沾满了尘土和可疑的污渍。显然刚从百花楼的温柔乡里出来,酒劲正上头。
“少爷,您慢点,慢点。”
被唤作胡三的护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脸上堆着谄笑,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另外三名护卫呈品字形散开,警惕地扫视着幽深的巷子,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作为宰相府的护卫,他们深知这位少爷的惹祸本事,在这等偏僻之地,该有的警惕还是有的。
“怕……怕什么?” 李慕白醉眼朦胧地挥了挥手,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这……这天子脚下!哪个不开眼的……敢动本少爷?也不打听打听……我爹是谁!嗝……”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虚张声势的狂妄。
“是是是,少爷说的是。” 胡三连忙附和,目光却更加警惕地扫过前方巷子拐角的阴影处,“不过老爷吩咐了,让小的们务必护您周全。这黑灯瞎火的,还是小心为上。”
“小心……小心个屁!” 李慕白不耐烦地嘟囔,身体又往下滑了滑,几乎全靠胡三撑着,“快点……小爷困了……回去还得……找我爹……告状呢……那该死的秦烈……害本少爷在清雪面前……丢那么大脸……早晚弄死他……” 他醉醺醺的话语里充满了怨毒。
四名护卫闻言,神经下意识地放松了一丝。秦烈?那个被发配去苍狼城送死的废物世子?确实不值一提。他们的警惕更多是针对可能出现的流民劫匪。
一行人摇摇晃晃,眼看就要走到柳枝胡同中段最狭窄、也是光线最暗的地方。两侧高墙投下的阴影几乎连成一片,只有头顶一线微弱的月光。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左侧墙头堆积的杂物阴影里,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毫无征兆地暴射而出!速度快到极致,带起的风声微弱得几乎被李慕白的呓语掩盖!目标明确,直指被胡三搀扶着的李慕白!
“少爷小心!” 胡三不愧是武者三重,反应最快!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冲上头顶!他甚至来不及拔刀,爆喝一声,下意识地将搀扶李慕白的手臂猛地往回一带,同时左掌灌注真气,带着凌厉的掌风,狠狠拍向那道袭来的黑影!
这一掌仓促而发,却也凝聚了他武者三重的全部修为,掌风呼啸,足以开碑裂石!
然而,那道黑影的动作比他更快,更诡异!面对胡三仓促拍来的一掌,黑影竟不闪不避,只是在电光火石间,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极其细微地扭曲了一下!
“噗!”
沉闷的击打声响起。胡三灌注全力的一掌,结结实实地印在了黑影的……左肩胛骨下方!但预想中骨断筋折的声音并未传来,那感觉……不像是打中了血肉之躯,更像是击中了一块包裹着皮革的坚韧硬木!巨大的反震力让胡三手臂一阵发麻,心中骇然!
而就在他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刹那空隙!那道硬受了他一掌的黑影,借着掌力的冲击,速度竟再次飙升!如同鬼魅般从胡三的掌风边缘滑过,一只穿着普通布鞋、毫不起眼的脚,带着一股刁钻狠辣的劲风,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踹向了李慕白完全暴露在外、毫无防备的右腿膝盖外侧!
目标,清晰无比——膝盖!
“什……” 李慕白醉眼朦胧,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恶风扑面,他甚至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来得及发出半个惊恐的音节。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牙齿发酸的脆响,在寂静的窄巷中骤然爆开!清晰得如同在每个人耳边用重锤敲碎了琉璃!
“嗷——!!!!!!”
紧接着,是李慕白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声音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充满了无法想象的剧痛和惊恐!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从胡三的搀扶中瘫软下去,重重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右腿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外扭曲着,膝盖处肉眼可见地塌陷了下去!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李慕白所有的醉意和意识。他抱着自己扭曲变形的右腿,身体蜷缩成一只煮熟的虾米,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抽搐,涕泪横流,发出阵阵非人的惨嚎:“我的腿!我的腿啊!啊——!!杀了他!杀了他!!!”
一切都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从黑影暴起,到胡三出掌拦截,再到李慕白断腿惨嚎,前后不过两三个呼吸!
剩下的三名护卫直到此刻才完全反应过来,看着地上翻滚惨叫、右腿明显废了的少爷,又惊又怒,头皮瞬间炸开!
“少爷!”
“有刺客!”
“保护少爷!”
呛啷!呛啷!
三人惊怒交加,纷纷拔出腰刀,雪亮的刀光在昏暗的巷子里亮起,带着惊惶的杀气,疯狂地朝着那道刚刚收脚、尚未完全站稳的黑影劈砍过去!刀光霍霍,封死了左右上三路。
黑影——秦烈,眼中毫无波澜。硬受胡三那一掌,虽有《龙象霸体诀》护体,左肩胛骨处依旧传来阵阵闷痛,气血也有些翻腾。但他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面对三把劈砍而来的钢刀,他身体猛地一矮,如同灵猿般贴着地面滑出半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两道刀锋。同时,右臂肌肉贲张,带着一股蛮横的爆发力,猛地向上格挡!
“铛!”
第三把刀狠狠劈砍在他格挡的小臂上!竟发出金铁交鸣般的脆响!持刀的护卫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反震回来,虎口剧痛,钢刀差点脱手!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刺客的手臂是铁铸的吗?!
借着格挡的反震之力,秦烈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向后飘飞数尺,瞬间拉开了距离。他刻意压低了嗓音,模仿着一种粗嘎的、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声音,朝着惊怒的护卫和地上惨嚎的李慕白丢下一句:
“呸!不长眼的东西!挡了爷爷的路!活该!”
声音嘶哑难听,充满了蛮横和“醉意”,仿佛只是一个莽撞的醉汉无意间踢断了别人的腿。
丢下这句话,秦烈再不恋战。双脚猛地一蹬地面,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来时方向的巷子深处疾射而去!速度之快,在昏暗的光线下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别让他跑了!” 胡三捂着发麻的手臂,又惊又怒,厉声嘶吼。他刚才那一掌明明打中了,对方却像没事人一样,还废了少爷的腿!这绝对是高手!他第一个追了上去。
另外三名护卫也怒吼着提刀追赶。然而,秦烈爆发出的速度远超他们的预料!几个起落,那道黑影便已窜出十几丈远,眼看就要消失在巷子尽头的拐角阴影里。
“站住!”
“抓住他!”
护卫们气急败坏的吼叫声在窄巷中回荡,伴随着李慕白那撕心裂肺、永无止境般的惨嚎。
“我的腿!我的腿啊!胡三!杀了他!我要把他碎尸万段!啊——!爹!娘!救我啊——!”
秦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后的黑暗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再无踪迹。只有李慕白那凄厉绝望的哭嚎,如同夜枭的悲鸣,久久地回荡在柳枝胡同的上空,为这座沉寂的帝都,添上了一抹血腥而惊恐的色彩。
胡三带着三名护卫气喘吁吁地追到巷口,望着外面空荡荡的街道和远处稀疏的灯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让他们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心头一片冰凉。
完了!少爷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废了腿!宰相大人的怒火……
“快!快抬少爷回府!禀报相爷!全城搜捕!快啊!” 胡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绝望,嘶哑地吼道。
宰相府,注定今夜无眠。
而此刻,镇北王府那偏僻破败的小院内,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如同归巢的夜鸟,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落地时轻如狸猫,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扯下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在月光下略显苍白却异常平静的年轻脸庞,正是秦烈。
柴房的门无声打开,林风焦急的脸探了出来,看到秦烈安然无恙,眼中爆发出狂喜:“世子!”
秦烈微微颔首,快步走进柴房,反手关门。他走到角落,迅速脱下那身沾了些许尘土和淡淡血腥味的粗布短打,换回原本的旧袍。动作从容,呼吸平稳,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断人腿骨、在数名护卫追杀下全身而退的,并非是他本人。
“成了?” 林风压低声音,难掩激动。
“嗯。” 秦烈将换下的粗布衣服卷成一团,塞进角落的木箱底层,盖上盖子,声音平淡无波,“断了一腿。够李元甫心疼一阵子了。”
林风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世子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结果,还是感到一阵心悸。那可是宰相的独子!他看向秦烈,月光下,世子的侧脸线条冷硬,眼神深邃如寒潭,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这份心性……林风心中敬畏更甚。
“尾巴干净?” 秦烈问。
“绝对干净!” 林风斩钉截铁,“属下一直守着,没有任何人靠近小院。外面……似乎有动静了。” 他侧耳倾听,远处隐约传来一些骚动的人声和犬吠,方向正是宰相府那边。
秦烈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让他们闹吧。闹得越大越好。”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向东方天际。浓重的夜色依旧,但地平线处,已隐隐透出一丝极淡、极微弱的鱼肚白。
“天快亮了。” 秦烈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收拾东西。午时,我们离京。” 他关好窗户,转身走向简陋的床铺,盘膝坐下,再次闭上了眼睛。心口处的青铜古镜碎片,冰凉依旧,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行动,从未发生过。
小院重归寂静,只有林风压抑着激动的心跳声,以及远处宰相府方向隐隐传来的、代表着滔天怒火的喧嚣。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而秦烈,已经为这座帝都,为他的敌人们,留下了一份足够“深刻”的告别礼。
这份礼物的回响,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