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金的请柬静静躺在冰冷的石桌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无声地灼烤着秋日午后小院的空气。槐树的影子被拉长,斜斜地压在青石板上,纹丝不动。风也停了。
秦烈站在树下,背对着石桌,身影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福伯端着刚熬好的药汤,走到院门口又悄悄退了出去,不敢打扰。
那份来自李慕白的“盛情邀请”,每一个字都透着淬毒的针尖。弓马娴熟?文墨君子?惧词穷墨尽?勿负良辰?不强求?
呵。
冰冷的弧度在他嘴角凝固,如同刀锋刻下的印记。前世记忆的碎片,带着柴房腐草的霉味、经脉寸断的剧痛、还有苏清雪递来毒酒时那冰冷的眼神,疯狂翻涌,冲击着他刚刚稳固的心境。
愤怒如同岩浆,在冰冷的理智岩层下奔腾咆哮,几乎要破土而出。
他需要宣泄口。一个能将这些屈辱和怒火,狠狠砸回敌人脸上的宣泄口!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无比的片段,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灯烛,猛地刺破记忆的迷雾——揽月楼!秋菊诗会!首题:边塞!
对!就是这场诗会!前世他虽未参加,但事后在帝都沦为笑柄时,曾无数次听人津津乐道,李慕白是如何以一首精心准备的边塞诗拔得头筹,赢得满堂彩,甚至博得了某位大儒的青眼。
题目,他记得清清楚楚!
秦烈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精准地钉在石桌那份刺眼的请柬上。
李慕白,你想用风雅做刀,当众剜我的心?
你想让苏清雪看着我,像个蠢货一样憋不出一句诗,在满堂哄笑中彻底烂掉?
好。很好。
一股近乎残忍的兴奋感,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压过了沸腾的怒火。他大步走到石桌前,一把抄起那份请柬。指尖划过“边塞”二字,冰冷,坚硬。
“背诗?” 福伯担忧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不,” 秦烈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是背诗。”
抄?那是对另一个世界那些煌煌巨着的亵渎。
他不过是,将另一个文明长河中沉淀了千年的瑰宝,在这个世界,以一种最震撼、最打脸的方式,“背”出来!
前世浩如烟海的记忆宝库轰然洞开。那些曾在他灵魂深处留下烙印的文字,此刻清晰地流淌过脑海,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带着壮怀激烈的豪情,带着穿透时空的磅礴力量!
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短短四句,苍凉雄浑,道尽边关的沉重与将士的忠勇!这意境,岂是李慕白那种闭门造车、堆砌辞藻的“佳作”可比?
岳武穆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冲天的豪气,这泣血的壮志,这睥睨胡虏的男儿气概!足以将揽月楼那点所谓的“风雅”碾得粉碎!
还有更多……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写尽边塞奇景;范仲淹的“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道出戍边悲壮;高适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直刺人心!
李慕白,苏清雪,还有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帝都才子佳人们,你们准备好……开眼界了吗?
秦烈捏着请柬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脸上却缓缓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那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狩猎前的、冰冷的期待。眼底深处,冰层碎裂,燃起两点幽邃而炽烈的火焰。
“福伯!” 他扬声叫道,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
院门吱呀一声,福伯探进头来,脸上忧色未褪:“世子爷?”
“药先放着。”
秦烈将请柬随手丢回石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去告诉林风,让他这两天把眼睛放亮点,耳朵竖起来。特别是宰相府,还有那位苏小姐府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事无巨细,报我。”
“是,老奴这就去。” 福伯连忙应下,又迟疑地问,“那……那诗会的事?”
“去。” 秦烈斩钉截铁,“为何不去?”
他走到院中那口简陋的石井旁,拿起旁边挂着的葫芦瓢,舀起半瓢冰凉的井水,仰头灌了下去。
冰冷的液体冲刷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因兴奋而微热的头脑更加清醒。
“另外,”
他抹了抹嘴角的水渍,看向福伯,“给我找一套干净些的旧袍子出来。三日后赴宴,就穿它。”
“旧袍子?”
福伯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瞪得老大,“世子爷,那可是揽月楼!满帝都的贵人都在,您穿旧袍子去,岂不是……岂不是……” 他憋红了脸,没敢说出“自取其辱”四个字。
“岂不是更合他们的心意?”
秦烈替他说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他们想看什么?不就是想看我这个落魄世子,如何寒酸窘迫,如何配不上那金碧辉煌的揽月楼吗?”
他目光扫过小院低矮的围墙,仿佛穿透了层层阻碍,落在那座即将成为战场的风雅高阁之上。
“我偏要穿着旧袍去。”
“让他们看个够。”
“看我是如何在他们的地盘上,用他们的规则,把他们引以为傲的东西,踩在脚下!”
福伯被秦烈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锐利锋芒刺得一凛。这眼神,不再是柴房醒来时的死寂,也不是秋猎归来时的隐忍,而是一种……
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甚至带着一丝疯狂毁灭欲的冰冷自信!像极了王爷当年在千军万马前拔剑时的样子。
“老奴……明白了。” 福伯心中虽仍惴惴,却莫名地升起一丝底气。他不再多问,躬身退下,“老奴这就去准备。”
小院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秦烈一人。
他走回槐树下,却并未立刻坐下修炼。而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块贴身藏着的青铜古镜碎片。入手冰凉沉静,表面的暗金纹路在斑驳的光线下,流转着微弱而神秘的光泽。
“老伙计,”
秦烈指尖摩挲着那冰冷粗糙的边缘,低声自语,如同与一位沉默的战友对话,“三天后,有一场硬仗要打。不是靠拳头,是靠……这里。”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他需要绝对的冷静,需要精神的高度集中。在那种众目睽睽、唇枪舌剑的场合,一丝一毫的慌乱或情绪失控,都可能前功尽弃。而这块古镜碎片带来的冰凉沉静之感,正是他此刻最好的定心丸。
盘膝坐下,秦烈闭上双眼。他没有立刻运转《龙象霸体诀》去锤炼气血,而是尝试着将心神沉入古镜碎片之中。
不是催动它映照体内,也不是让它优化功法,仅仅是去感受那份恒定不变的冰凉,让那份冰凉如同清冽的泉水,缓缓流淌过自己因仇恨和即将到来的风暴而略显躁动的精神世界。
一丝丝凉意,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上他的意识核心。外界的喧嚣,内心的波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冰膜隔开。
前世那些即将“背”出的诗句,如同璀璨的星辰,在他精神世界的夜空中次第亮起,排列组合,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每一份意境都磅礴浩瀚。
他在脑海中预演着。
预演着踏入揽月楼时,那些或鄙夷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预演着李慕白故作姿态的“欢迎”和苏清雪冰冷的审视。
预演着当“边塞”题目抛出,众人期待李慕白大放异彩,而他这个“武夫”被晾在一边时的场景。
然后,便是他起身,在满堂寂静甚至嗤笑声中,平静开口。
“秦时明月汉时关……”
当那穿越千古的苍凉雄浑之音响起时,揽月楼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冲天豪情喷薄而出时,李慕白的脸色又会是何等精彩?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在秦烈沉静如水的嘴角边缘,一闪而逝。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时的冰冷快意。
时间在沉静的冥想中悄然流逝。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边的云霞,也透过槐树的枝叶,在小院青石板上投下最后一片温暖而短暂的金红。
秦烈缓缓睁开眼。瞳孔深处,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理智,如同打磨光滑的玄冰,倒映着天边燃烧的晚霞,却无一丝暖意。
他低头,看了一眼石桌上那张在暮色中依旧刺目的烫金请柬。
“李慕白……”
低沉的声音在小院中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吟诵某个古老而致命的咒语开头。
“你想听诗?”
“好。”
“我成全你。”
“保证让你……刻骨铭心。”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请柬一眼,转身走向屋内。背影在拉长的暮色中,挺拔如即将出鞘的利剑,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冰冷的期待。
夜风渐起,吹动槐树枯黄的叶子,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掌声,在为即将上演的大戏拉开序幕。
石桌上,那份来自李慕白的“葬花”请柬,被风吹得翻动了一页,露出落款处那三个张扬的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