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帐的毡帘猛地被掀开,寒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扑在秦烈脸上,冰冷刺骨。两名银甲内侍面无表情地杵在门口,眼神像看押重犯。
“世子爷,请吧。”为首的内侍声音平板无波,“夫人请您过去一趟,瞧瞧二公子。”
秦烈蜷在薄薄的干草堆里,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松懈下来,发出痛苦虚弱的呻吟。他挣扎着,用那条没受伤的左臂撑起身子,动作笨拙迟缓,像散了架的木偶。
“劳…劳烦…”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未平。
内侍没搭手,冷眼看着他艰难地挪下地铺,脚步虚浮地跟在他们身后。
每一步都踩在泥泞冰冷的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留下歪斜的脚印。寒风刀子似的刮过单薄的旧袍,他缩着脖子,肩膀微微发抖。
通往秦枭帐篷的路不长,却像走了半辈子。沿途遇见的王府护卫、仆役,目光扫过他一身泥污血渍的狼狈,有的飞快避开,有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秦烈始终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秦枭的帐篷明显宽敞暖和许多,兽炭在铜盆里烧得噼啪作响,暖烘烘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着一种绝望的压抑。
帐内人影绰绰。柳氏像被抽了骨头般瘫在软榻旁,鬓发散乱,眼睛肿得如同烂桃,手里死死攥着条被泪水浸透的帕子。
几名御医围在榻前,低声商议着什么,个个眉头紧锁,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
帐帘掀动的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
柳氏猛地抬头,那双红肿的眼睛瞬间锁定在秦烈身上,像淬了毒的钩子,怨恨、疯狂、刻骨的恶毒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那目光如有实质,几乎要将秦烈凌迟!
“秦烈!”
一声尖利扭曲的嘶喊划破了帐内的死寂,柳氏猛地从软榻旁弹起,像头发疯的母兽直扑过来,“你这个扫把星!天杀的灾星!你怎么没死在林子里!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回来!我的枭儿啊…我的枭儿被你害惨了!”
她尖利的指甲带着风声,直朝秦烈脸上抓来!涕泪横流,状若疯癫。
秦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傻了,惊恐地后退一步,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恐惧的惨白。
“夫人息怒!”
旁边两个机灵的嬷嬷慌忙冲上来,死死抱住状若疯魔的柳氏,“夫人!夫人您冷静啊!世子爷他…他也是死里逃生啊!”
“死里逃生?他凭什么死里逃生!”
柳氏被架着,身体还在疯狂扭动,手指颤抖地指着秦烈,声音凄厉刺耳,“为什么熊没拍死他!为什么断手断脚的不是他!为什么偏偏是我的枭儿!啊?为什么!秦烈!你还我枭儿的胳膊!还我枭儿的前程!”
她哭嚎着,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怨毒。
秦烈被柳氏的目光钉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无意义的嗬嗬气音,眼神涣散惊惶,像是随时要崩溃晕厥过去。
“够了!”
一个威严中带着疲惫的声音响起。是御医之首,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
他皱着眉,眼神严厉地扫过歇斯底里的柳氏,又落在惊惶失措的秦烈身上,最终叹了口气,“夫人,事已至此,迁怒世子亦是无用。二公子的伤势…耽搁不得。”
柳氏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一软,瘫倒在嬷嬷怀里,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目光却依旧死死剜着秦烈,那怨恨浓得如同实质。
老御医不再看他们,转身回到榻前,对另外几名御医沉声道:“李院判,张太医,你们再探探二公子右臂肩胛骨及肘部经脉。”
两位被点名的御医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解开秦枭右臂上厚厚的、渗着暗红血色的绷带。
嘶——
帐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只见秦枭那条原本健硕有力的右臂,此刻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肘关节处肿胀得发亮,皮肤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肩胛骨的位置更是塌陷下去一大块,周围布满了深紫色的瘀血,触目惊心。
李院判伸出手指,动作极轻极缓地按在秦枭肩胛骨塌陷处,又小心翼翼地沿着臂骨向下探查。他的手指每移动一寸,眉头就锁紧一分,脸色也越发难看。张太医则凝神搭在秦枭手腕寸关尺上,闭目感应,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只有柳氏压抑的啜泣和炭火的噼啪声。
良久,李院判收回手,与张太医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两人对着老御医缓缓摇头,脸上是化不开的绝望。
老御医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转向柳氏和秦烈(尽管秦烈似乎还沉浸在恐惧中),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人心上:
“回禀夫人,世子。二公子伤势…极重,已非寻常伤损。”
他顿了顿,指着秦枭塌陷的肩胛骨:“此处骨骼粉碎性骨折,碎骨嵌入筋络,伤及根本。”
手指移向肘部:“肘关节处,骨裂筋断,经脉…寸寸崩毁。”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秦枭毫无知觉的手臂上:“更致命的是,一股狂暴凶戾的异兽之力,已随断骨残劲侵入经脉深处,彻底…摧毁了整条右臂的生机脉络。”
帐内死寂。柳氏忘记了哭泣,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御医的嘴。
老御医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却残酷无比:“此等伤势…恕老朽直言,即便集太医院之力,以最好的续骨生肌膏、九转还魂散医治,保得性命无虞已是万幸。但这条右臂…废了。”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
“筋骨坏死,经脉尽毁!日后莫说提刀习武,便是执笔握箸…恐也力有未逮!武道一途…已然断绝!”
“不——!”
柳氏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猛地挣脱嬷嬷,扑到秦枭榻前,双手颤抖着想去碰触儿子那条扭曲的手臂,却又不敢,“不会的!你们骗我!庸医!都是庸医!我的枭儿是要做大将军的!是要继承王府的!他的手怎么会废!怎么会废啊!”她抱着秦枭的身体,嚎啕大哭,声音凄惨绝望。
老御医神色不变,只是疲惫地摇头:“夫人节哀。此乃天意,人力难为。除非…能寻得传说中的五品灵丹‘续脉丹’重塑经脉,或武帝级强者不惜损耗本源为其洗筋伐髓…否则…”他未尽之语,已是判了死刑。
“续脉丹…武帝…”柳氏喃喃着,眼神空洞绝望。五品灵丹何其珍贵?武帝强者?那是传说中的人物!镇北王府巅峰时期也难请动!这根本是毫无希望的奢望!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猛地转头,那双血红的、充满无尽怨毒的眼睛,再次死死钉在角落里的秦烈身上!所有的悲伤、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尽数化为焚天的恨意!
“是你!都是因为你!”
柳氏指着秦烈,声音嘶哑如夜枭,充满了刻骨的诅咒,“秦烈!你这个灾星!扫把星!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偏偏要活着回来害我的枭儿!若不是为了去找你这个废物,枭儿怎么会去那该死的陡坡!怎么会遇上那头畜生!是你!是你害了他!是你毁了他的前程!毁了他的一生!”
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唾沫星子飞溅,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肉。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秦烈身上。那些目光复杂,有怜悯,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指责——若非为了寻他,秦枭的确未必会身陷险境。
秦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比刚才更甚。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踉跄着向前一步,似乎想去看秦枭的伤势,又像是被柳氏的指责压垮。
“二…二弟…”
他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痛,“我…我不知道…我…我当时摔下陡坡…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听到熊吼…听到二弟的惨叫…”
他语无伦次,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后怕,“等我爬上去…就看到…就看到二弟他…他…”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倒。他猛地抬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滑落,在冰冷的地上砸出小小的水印。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会这样…”
他反复呢喃着,声音充满了痛苦的自责和茫然无措,“我该死…我真该死…为什么…为什么摔下去的不是我…为什么断手的不是我…”他捶打着自己的左胸,泣不成声。
这副悲痛欲绝、自责到近乎崩溃的模样,配合着他一身狼狈的伤和惊魂未定的神情,显得无比真实。连旁边几个原本眼神带着审视的御医,都微微动容,暗自叹息。
柳氏看着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更是气得浑身发抖,目眦欲裂:“你装!秦烈!你还在装!枭儿就是被你克害的!你这个祸胎!你娘生你时就该把你掐死!省得你长大了祸害我们母子!你等着…你给我等着!只要我柳如烟还有一口气在,定要你血债血偿!要你给枭儿赔这条胳膊!”
她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浸着毒汁。
“够了!”老御医终于忍无可忍,沉声喝道,“夫人!二公子需要静养!您如此喧哗,是嫌他伤得不够重吗?世子爷也是重伤初愈,受不得这般刺激!都出去!统统出去!让二公子安静!”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秦烈身上:“世子爷,您也请回吧。您自己身上的伤也需静养,莫要在此徒增悲痛了。”
秦烈像是被老御医的话惊醒,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茫然地看了看柳氏那要吃人的眼神,又看了看榻上昏迷不醒、右臂扭曲的秦枭,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悲痛和压力。
他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是…是…我走…我这就走…不打扰二弟…静养…”
他踉跄着转身,脚步虚浮,仿佛丢了魂一般,在两名内侍冷漠的“护送”下,一步一晃地走出了这座充满绝望和怨恨的帐篷。
寒风卷着雪沫,狠狠抽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微微佝偻着背,单薄的身影在昏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孤寂脆弱,很快消失在营帐的拐角。
帐篷内,柳氏怨毒的哭嚎声再次拔高,如同厉鬼的诅咒,穿透厚厚的帐帘,在寒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
“秦烈!我绝不会放过你!绝不——!”
秦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冰冷的泥地里,每一步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
身后那怨毒的哭嚎如同附骨之蛆,死死缠绕。他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挡下,那双刚刚还蓄满泪水、充满痛苦自责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