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声撕裂云梦泽湿冷的空气,沉雄悠长,带着铁与血的召唤。
广场上短暂的喧嚣瞬间被肃杀取代,锦袍玉带与寒光铁甲汇成涌动的洪流,朝着猎场入口方向奔涌。
蹄声如雷,马嘶阵阵,空气中弥漫着皮革、汗水和武器摩擦的金属腥气。
秦烈裹在靛蓝旧袍里,像一块被遗忘的礁石,被福伯搀扶着,随着人流机械地挪动。
低垂的眼帘下,冰封的湖面不起波澜。昨夜古镜碎片强行开辟出的那丝微弱热流,正沿着非人的轨迹在残躯内艰难搬运。
每一次搬运都牵扯着断裂经脉的剧痛,如同亿万钢针在体内搅动。
冷汗浸透内衫,又被冰冷棉袍吸走寒意。他必须忍,像雪原孤狼,等待那致命一击的时机。
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意念,如同附骨之疽,牢牢锁定着他的后背。
无需回头,秦烈知道,秦枭的目光正穿透人群,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脖颈。
这分组的“随机”,正是为他准备的第一个杀局。
“肃静!分组!”
点将台上,一名身着玄甲、气息沉凝如山的禁军统领声如洪钟,压过所有嘈杂。他手中展开一卷明黄的兽皮卷轴,声音清晰地传遍四方。
“第一组,二皇子夏元辰,苏清雪小姐,李慕白公子……”
被念到名字的世家子弟们策马出列,意气风发,如同即将奔赴荣耀战场的骄阳。
李慕白坐在乌云踏雪驹上,左腿包裹着碍眼的护膝,目光阴鸷地扫过人群边缘的靛蓝身影,嘴角勾起一丝快意的残忍。
苏清雪一袭素雅猎装,容颜清冷,目光掠过秦烈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淡漠地移开。
一组组名字被念出,核心区域的精英们很快划分完毕,策马奔向猎场深处资源丰饶的核心区。
人群逐渐稀疏,留下的多是衣着普通、气息驳杂的不得志者和小家族子弟。气氛变得压抑而忐忑。秦烈沉默地站在角落,福伯忧心忡忡地守在一旁。
终于,统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
“第七组:王猛,陈平,孙小六,赵秀儿,秦烈。区域:西南黑石林边缘。即刻入林!”
话音落下,如同在压抑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激起低低的哗然和怜悯的目光。
“西南黑石林?那不是贴着猛兽区吗?”
“听说上个月还有巡林卫在那里折了好几个人手……”
“这……这组都是些什么人啊?王猛?那个被上官排挤的老兵油子?陈平?陈家那个出了名的软蛋?还有那个猎户小子和采药女……”
“嘘……还有那位……”
所有的议论和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那个依旧佝偻着、裹在旧袍里的靛蓝身影上。
秦烈。镇北王府的废物世子。
这分组,与其说是“随机”,不如说是精准的放逐和死亡的邀请函。
秦烈的身体似乎因为恐惧而晃了晃,抓着福伯胳膊的手更紧了,指节青白。他微微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涣散,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无声的颤抖。
“世子爷……”福伯的声音带着哭腔,老泪纵横,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秦烈的目光,极其“不经意”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远处高坡上一簇簇鲜艳的旗帜。
那里,是王府核心子弟的聚集地。秦枭一身崭新的玄色劲装,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正被几个谄媚的旁系子弟簇拥着。
他的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精准地捕捉到了秦烈的“惊恐”和“绝望”。
一丝冰冷、得意、如同毒蛇噬咬猎物前奏的狞笑,清晰地浮现在秦枭的嘴角。他甚至还抬起手,对着秦烈所在的方向,极其缓慢、极其轻蔑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无声,却充满了最赤裸的杀意和嘲弄。
秦烈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那无形的杀意刺伤,迅速低下头,肩膀瑟缩得更厉害了,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藏在了福伯身后。
“第七组!速速入林!延误者,军法从事!”禁军统领冰冷的催促如同鞭子抽下。
“走吧。”
一个粗哑沉闷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王猛,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半旧皮甲的中年汉子。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眉骨斜划到右嘴角,眼神浑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漠然。
他背上挎着一把磨损严重的硬木长弓,腰间别着一柄厚背砍刀,自顾自地朝着猎场西南入口走去,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一个穿着锦缎猎服、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的年轻公子哥(陈平)咬了咬牙,牵着一匹明显神气不足的瘦马,畏畏缩缩地跟上。
一个皮肤黝黑、背着自制猎叉、眼神带着野性警惕的半大少年(孙小六),和一个背着药篓、面容清秀却难掩紧张的少女(赵秀儿),也默默地跟了上去。
秦烈在福伯绝望的注视下,终于松开了手,一步一挪,深一脚浅一脚地,如同走向刑场般,缀在了这支“老弱病残”队伍的最后。
猎场入口,巨大的原木栅栏缓缓拉开,露出后面幽深莫测、古木参天的原始丛林。
浓重的湿腐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带着原始野性的压迫感。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林间投下斑驳诡异的光影。
深处,隐隐传来不知名野兽的低沉咆哮,令人头皮发麻。
踏入林线的瞬间,光线骤然暗淡,温度也下降了几分。
潮湿的苔藓覆盖着盘根错节的树根,踩上去软滑无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几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和脚下枯枝败叶发出的轻微碎裂声。
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扭曲的藤蔓如同巨蟒垂挂,阴暗的角落仿佛潜藏着无数窥视的眼睛。
“跟紧点,别掉队。”
王猛头也不回,声音依旧沉闷,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动作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老兵本能。“这林子邪性,外围还好,越靠近黑石林,越容易碰上硬茬子。”
“王…王叔,”
陈平的声音带着颤音,紧紧攥着缰绳,瘦马不安地打着响鼻,“真…真的会有猛兽跑出来吗?”
“怕什么!”孙小六哼了一声,紧了紧肩上的猎叉,黝黑的脸上带着少年人的倔强和一丝对陈平懦弱的不屑,“俺跟爹进山打猎,狼都见过!只要不深入,小心点就成!”
赵秀儿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抓住了药篓的背带,指节泛白,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紧张,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每一株可疑的植物和每一处阴影。
秦烈落在最后,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他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在无人看见的角度,那双低垂的眼帘下,冰封的湖面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冷静“映照”着四周——古镜碎片赋予的微弱内视之力,如同无形的蛛网,谨慎地向周围延伸。
一丈,三丈,五丈……感知被浓密的植被和复杂的地形层层削弱,如同在泥沼中前行。然而,就在他集中精神,将感知推向更远处一片藤蔓纠缠的阴暗角落时——
嗡!
一股微弱却极其阴冷的反馈,如同毒蛇的吐信,猛地刺入他的感知边缘!
不是野兽!是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意!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锁定了他!位置,就在他们侧后方大约三十丈外,那片茂密的蕨类丛中!
对方移动极其隐蔽,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若非古镜那特殊的“映照”之力对杀机和气血波动的敏锐捕捉,根本无从察觉!
一个!武者三重以上的气息!
秦烈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秦枭的人!这么快就跟上来了!而且如此老练,绝非普通护卫!
他佯装体力不支,脚下“一个踉跄”,身体重重撞在旁边一棵粗糙的树干上,发出一声闷响和压抑的痛哼,同时借着这撞击的掩护,瞬间切断了那丝外放的感知。
“怎么了?”前面的孙小六警觉地回头。
“没…没事,”秦烈喘息着,声音虚弱,“绊…绊了一下。”他扶着树干,大口喘气,蜡黄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惊惶,仿佛真的只是被树根绊倒。
王猛也停下脚步,刀疤脸上眉头紧锁,浑浊的眼睛扫过秦烈狼狈的样子,又警惕地看了看他撞到的那片区域,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沉声道:“废物点心!看好脚下!这林子里摔一跤,说不定就喂了豺狗!”
陈平吓得缩了缩脖子,赵秀儿担忧地看了秦烈一眼。
秦烈艰难地直起身,继续踉跄前行。低垂的眼帘深处,冰封的湖面下,寒流汹涌。尾巴已经咬上来了。秦枭的“意外”,随时可能降临。他必须尽快,将这条尾巴引向预设的“舞台”。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行进的方向,步伐看似依旧虚浮混乱,却隐隐引导着这支茫然的队伍,偏离了原本还算开阔的林间小径,朝着记忆中那片地形更加复杂、藤蔓更加密集、光线更加昏暗的区域——一处靠近黑石林边缘、布满天然陷阱的陡坡地带,缓缓靠近。
每一步踏出,脚下松软的腐殖土都仿佛带着吸力。
每一次风吹过树梢,沙沙的声响都像是潜行的脚步。
身后那片蕨类丛中,那道冰冷的杀意,如影随形。
狩猎的号角已在远方模糊。
林深,影重。
杀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