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秦烈独坐昏暗,指节捏得发白。
冰冷的浊水滑入喉间,如同咽下整个云梦泽的寒霜与屈辱。
外面是浮华猎场,帐内是死寂蛰伏。
一只黑甲虫正沿着湿冷的帐壁,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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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营核心区域,灯火辉煌。
属于秦枭的那顶华贵帐篷里,却弥漫着与外面喧嚣格格不入的阴冷气息。
厚厚的毡毯隔绝了地面的寒气,上好的兽炭在鎏金火盆里无声燃烧,橘红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两张同样扭曲的脸。
秦枭烦躁地踱步,猩红的锦袍下摆扫过光洁的地面。他猛地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邪火。
“废物!一群废物!”
他低吼着,将空了的玉杯狠狠掼在铺着厚绒的矮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连个半死的废人都收拾不了!黑石矿山丢了,李慕白那蠢货也断了腿!现在全帝都都在看我们二房的笑话!”
他眼前又闪过秦烈那张苍白却平静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神,不再是过去的愤怒或颓丧,而是一种……死寂的冰冷,像深潭,看得他脊背莫名发寒。
还有楚风翎那短暂的一瞥和那句“虫子”的评语,更是像毒刺一样扎在他心尖上!他秦枭才是镇北王府未来的希望,凭什么让一个废物抢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关注?!
“少爷息怒。”
阴影里,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纸摩擦。
一个全身裹在灰黑色紧身夜行衣里的身影,幽灵般立在帐幕的暗角,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浑浊、麻木,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光彩,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那是真正舔过刀头血、漠视生死的眼睛。
“那废物不过是运气好,又恰逢钦差路过,才捡了条狗命。”
“运气?”
秦枭猛地转身,双眼赤红,像被激怒的野兽。
“一次是运气,两次三次还是运气?!我看他就是个打不死的祸害!他今天在猎场那副死人样你看见了吗?他凭什么还活着?凭什么还能顶着世子的名头恶心我?!”
他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尖利起来,“父王被那老东西困在别院,王府迟早是我们的!可只要秦烈这个废物一天不死,那些老不死的宗族耆老就一天不会死心!他就永远是我头上的刺!”
死士沉默着,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转动了一下,锁定了秦枭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
秦枭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几步冲到死士面前,浓烈的酒气和暴戾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能再等了!”
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淬着剧毒。
“这猎场,天高地阔,猛兽出没……正是送他‘意外’归西的绝好地方!”
死士依旧沉默,但微微躬身的姿态,表明他在等待更明确的指令。
“听着!”
秦枭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残忍的光芒,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明日围猎分组,我会‘运作’,把秦烈那个废物分到最靠近猛兽区的那一组,同组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软脚虾!你,提前潜入猛兽区深处,找到最狂暴的那头‘裂地熊’的巢穴附近潜伏!”
他猛地转身,从矮几下抽出一张粗糙的兽皮地图,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手指用力戳着地图上一片用朱砂特意圈出的、标记着狰狞熊爪的区域。
“就在这里!‘黑风坳’!那畜生最近刚产完崽子,最是护崽暴戾!一旦有人靠近它的领地,必是不死不休!”
死士的目光落在那片朱红区域上,没有丝毫波动。
“我要你,”
秦枭猛地回头,死死盯住死士那双麻木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诅咒,“在秦烈那组人‘意外’闯入黑风坳范围时,找准时机,不用你亲自动手!只需用你的‘透骨钉’,远远地,给那头畜生来上一下!让它彻底狂暴!记住,要打在它最痛、最敏感的地方!让它发狂,让它失去理智,让它……只想撕碎眼前看到的一切活物!”
他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狞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腥的画面。
“猛兽杀人,天经地义!就算事后有人查,也只能怪他秦烈命不好,自己找死闯进了凶兽的窝!跟我们二房,跟王府,没有半点关系!干干净净!”
他越说越兴奋,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快意。
死士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秦枭,干涩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目标确认:秦烈。任务目标:制造意外,引狂暴裂地熊袭杀。任务地点:黑风坳。任务时限:明日围猎期间。是否灭口所有目击者?”
“目击者?”
秦枭冷笑一声,眼中闪过狠厉的寒光,“同组那些废物,死了最好!省得碍事!就算有一两个命大的跑出来,他们能证明什么?证明你动的手?笑话!谁能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人动的手?”
他拍了拍死士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僵硬。
“记住,你只是一阵风,一道影子。做完你该做的,立刻消失,抹掉一切痕迹!像你从未出现过!”
死士微微颔首,动作僵硬得像木偶:“明白。目标:秦烈及其同组人员。清除模式:借兽杀人,不留人为痕迹。行动代号:‘熊吻’。”
“很好!”
秦枭满意地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他走到角落一个镶嵌着螺钿的华丽木箱旁,打开锁,从里面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皮袋和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品。
他将皮袋抛给死士。袋子落地,发出沉闷的金玉碰撞声。
“这是定金。另一半,事成之后,老地方取。”
死士接过皮袋,掂量了一下,看也没看,直接塞入怀中。那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
接着,秦枭将那个油布包裹慎重地递过去,脸上带着一丝肉痛,但更多的是狠绝。
“拿着!你的‘牙’!”
死士伸出枯瘦如同鹰爪的手,稳稳接过。他一层层揭开油布。
里面露出的,是五根乌沉沉、细如牛毛、长约三寸的钢针。针体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螺旋凹槽,针尖一点幽蓝,在火盆光线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透骨钉!专破护体罡气,见血封喉,剧毒无比!针尾烙印着一个微小的、扭曲的狼头标记。
死士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幽蓝的针尖,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浑浊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兵器本身的满意光泽。他将油布重新包好,贴身藏入最里层的衣物内。
“记住!”
秦枭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秦烈必须死!死得透透的!我要他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让那头畜生把他嚼碎了咽下去!听明白了吗?!”
死士缓缓抬起头,那双麻木的、死水般的眼睛,此刻终于清晰地映照出秦枭那张因疯狂杀意而扭曲的脸。他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那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他,必死。”
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钢钉,狠狠楔入空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确信。仿佛他宣判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碾死一只早已踩在脚下的蚂蚁。
帐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兽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秦枭粗重的喘息。
死士不再言语,对着秦枭的方向,微微躬身。
然后,他那裹在灰黑色夜行衣里的身影,如同融入烛火阴影的墨汁,无声无息地向后滑退一步,两步……厚重的帐帘纹丝未动,他的人影却诡异地模糊、黯淡下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帐内浓郁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秦枭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
他盯着死士消失的地方,半晌,猛地抓起矮几上的酒壶,对着壶嘴狠狠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让他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走到帐帘边,掀开一条缝隙。
外面,夜色已深,行营的喧嚣并未完全平息,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皇家主帐方向传来,夹杂着世家子弟们醉醺醺的喧哗。
无数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勾勒出这片权力猎场浮华而虚伪的轮廓。
秦枭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穿透重重营帐的阻隔,死死钉向行营最边缘、那片被黑暗和湿冷笼罩的角落。那里,只有一顶孤零零的、破旧的帐篷,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容狰狞而快意。
“我的好大哥……好好享受你在云梦泽的最后一晚吧。”
“明天……这猎场里的猛兽,会替我好好‘招待’你的。”
“我要看着你……被撕成碎片!”
他猛地放下帐帘,将外面所有的光与声隔绝。
帐篷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火盆里跳跃的、贪婪舔舐着空气的橘红色火焰,映照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粘稠的杀意。
黑暗中,一枚边缘磨损、带着陈旧血渍的狼头铜牌,静静躺在死士刚刚消失的地面毡毯上。
铜牌中央,那扭曲的狼眼,在炭火的微光下,反射出一点幽冷的、择人而噬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