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小院死水般沉寂。
最后一丝暮色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干净,冷风卷着枯叶,在墙根打着旋,发出簌簌的哀鸣,更添几分萧瑟。
秦烈盘坐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纹丝不动。
破旧棉袍裹着清瘦的身躯,在窗外渗进来的、被云层筛得稀薄的惨淡月光下,像一截沉入深潭的枯木。
呼吸微弱悠长,近乎停滞,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所有属于武者的锐气、气血的奔涌,都被牢牢锁死在《龟息诀》构筑的冰冷囚笼深处,一丝不漏。
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衰败气息。完美的废物伪装。
黑暗中,他的眼睛却异常清醒。
深潭般幽冷的目光,穿透糊着破洞窗纸的格栅,无声地投向小院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贴身藏着的青铜碎片,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该来了。
二房那对母子,绝不会放过秋猎前最后确认他这“废物”成色的机会。
柳氏身边那条最会闻味的老狗,张嬷嬷。
念头刚起——
“哐当!”
一声粗暴到近乎砸门的巨响,猛地撕裂了小院的死寂!
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簌簌掉下陈年的灰土,连带着整扇破门都在呻吟颤抖。
“世子爷!世子爷!您歇下了吗?”
一个尖利、拖腔拿调、裹着浓重脂粉气的老妇声音,紧随着砸门声响起,毫不客气地穿透薄薄的门板。
是张嬷嬷!声音里没有半分恭敬,只有刻意的拔高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催促。
来了!
秦烈眼中寒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他几乎是同时,将《龟息诀》运转到极致!
本就微弱的气息瞬间沉滞到近乎虚无,灰败的脸色在阴影里更显蜡黄,连带着身体的温度都刻意降下去一丝,透着一股子阴寒病气。
他猛地弓起腰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
“咳咳咳……咳咳……谁……谁啊……” 声音气若游丝,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虚弱到了极点。
门根本没锁。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破门被一只戴着粗大银镯子的胖手毫不客气地推开,冷风裹着呛人的劣质脂粉味和厨房油烟味,一股脑涌进狭小昏暗的屋子。
张嬷嬷那矮胖滚圆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门神。
一张涂得煞白的胖脸上堆着假笑,小眼睛却像探照灯,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鄙夷,毒蛇般在屋内每一个角落飞快地逡巡。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但眼珠子同样滴溜溜乱转的小丫鬟。
“哎哟喂!我的世子爷啊!”
张嬷嬷夸张地叫着,人却稳稳站在门槛外,一步没往里挪,仿佛怕沾上这屋里的穷酸晦气,“您这咳得,可真是揪人心肝哟!听着就让人心疼!”
她嘴里说着浮夸的“心疼”,眼神却像刮骨刀,重点落在秦烈灰败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裹在破旧棉袍里单薄瑟缩的身体,以及床前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那里干净得连点练功的浮尘脚印都没有。
秦烈蜷缩在床角,裹紧了那件漏风的破棉袍,整个人缩成一团,抖得像寒风里的枯叶。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眼神空洞茫然,甚至带着点被惊醒的惊恐,望向门口那刺眼的灯笼光晕。
“张……张嬷嬷……” 他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痰音,“劳……劳您……挂心……还……还死不了……”
张嬷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息,又扫过他床头那本翻得卷了边的《大夏风物志》(福伯找来解闷的),最后落在他因为剧烈咳嗽而微微颤抖、骨节分明、透着病态苍白的手上。
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果然如此”的放心,从她眼底飞快掠过。
废物就是废物,都这德性了,也就只能看看闲书等死。
“瞧您说的什么晦气话!” 张嬷嬷假惺惺地啐了一口,脸上假笑堆得更深,“世子爷您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夫人就是惦记着您,怕您一个人闷在这小院里胡思乱想,伤了心神,这才特意打发老奴过来瞧瞧您!”
她故意顿了顿,拖长了调子,小眼睛紧盯着秦烈的反应,等着看他惊慌失措或自惭形秽。
秦烈适时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灰败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掩去眸底深处的冰冷笑意。他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些,声音里充满了惶恐和懦弱:
“我……我这样……活着……也是……也是拖累……给……给王府……丢人……给父王……抹黑……”
他艰难地喘息着,仿佛说这几句话就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伴随着又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还……还是不劳……夫人……挂念了……”
“哎!世子爷您这就是钻牛角尖了!”
张嬷嬷脸上“开导”的神情更盛,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三灾八难的?养养就好了!
夫人说了,过些日子就是皇家秋猎,那可是天大的盛事!各府的贵人公子小姐都去!夫人怕您一个人闷坏了,特意让老奴来问问,您……可想出去散散心,透透气儿?”
图穷匕见!
秋猎!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二房想确认他这废物敢不敢去,去了又能闹出多大“笑话”,或者……干脆让他“意外”死在那里!
秦烈猛地抬起头,灰败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病态的、虚弱的渴望,那渴望如同风中残烛,瞬间又被更深的怯懦、自卑和无地自容淹没。
他嘴唇嗫嚅着,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张嬷嬷审视的目光,最终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棉袍里,肩膀剧烈地瑟缩着,用细不可闻、带着哭腔的声音道:
“我……我这副样子……去……去了也是……也是惹人笑话……平白……平白丢了王府的脸面……还……还是不……不去了吧……” 声音里充满了自轻自贱。
“世子爷!您这又错了!”
张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虚假焦灼,“出去走走,沾沾贵人们的福气,说不定这病就好了呢?夫人一片苦心,就是想让您开开眼界,别总把自己关在这小院里发霉!再说了,”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和轻蔑,“您可是堂堂镇北王世子!这秋猎大典,您要是不去,外头人指不定怎么编排王爷和咱们王府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王府苛待了您这位世子爷!”
她一边说着,一边紧盯着秦烈脸上每一丝肌肉的抽动,不放过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一只掉进陷阱里徒劳挣扎的猎物。
秦烈藏在破棉袍下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无声咆哮,却被《龟息诀》死死压住,化作更深的冰寒。他猛地又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脸色由灰败转为一种濒死的青紫。
“咳咳咳……我……我……”
他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脸上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卑微的哀求,眼神涣散,“全……全凭夫人……和嬷嬷……做主……我……我什么都……听……听安排……” 那副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的窝囊模样,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张嬷嬷脸上终于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满意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得意和对眼前“废物”的彻底轻蔑。
“哎!这就对了嘛!”
她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差事,扭着肥胖的身子,象征性地朝床榻方向屈了屈膝,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世子爷您就安心养着!秋猎的事儿,自有夫人和王爷那边安排妥当!老奴这就去给夫人回话,您啊,好好歇着,养足精神!”
她说完,招呼也懒得打,转身就往外走,肥胖的身躯堵在门口,几乎把光线都挡住了。那两个小丫鬟也连忙跟上,其中一个还不忘回头,丢给床榻方向一个毫不掩饰的鄙夷白眼。
“吱呀——哐当!”
破门被张嬷嬷随手一带,发出更大的噪音,晃晃悠悠地合上,却留下了一道足以钻进冷风的缝隙。刻意没关严。
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张嬷嬷毫不压低的、带着炫耀和轻快的说话声,在小院里响起,渐行渐远。
“……烂泥扶不上墙!咳得都快断气了,那眼神,啧啧,跟条丧家犬似的……”
“……夫人也是多虑了,就他那怂包样儿,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秋猎上闹出什么幺蛾子……”
“……走,赶紧回去禀报夫人,让枭少爷放心……”
刻薄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清晰地穿透门板的缝隙,扎进冰冷的空气里。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
小院重归死寂。
只剩下冷风穿过门缝,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卷动着地上的枯叶碎屑。
床榻上,那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的身影,骤然停止了所有动作。
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秦烈缓缓地、一寸寸地抬起了头。
脸上那濒死的青紫、病弱的痛苦、怯懦的哀求……所有伪装,如同潮水般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绝对平静。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再无半点波澜,只剩下冻结万物的极寒,以及冰层之下,无声燃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烈焰。
他坐直身体,动作平稳有力,哪里还有半分虚弱?
随手抹去嘴角因刻意咳嗽逼出的一点湿意。
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穿透那道漏风的门缝,投向二房院落的方向。
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
勾勒出一个毫无温度、冰冷到令人骨髓发寒的弧度。
龟,已深藏。
只待猎场,獠牙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