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冰冷的雾气如同惨白的裹尸布,沉甸甸地覆盖着镇北王府巨大的演武场。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残留着昨夜寒霜凝成的薄冰。
踩上去。
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演武场一角。
远离中央那些呼喝操练、气血蒸腾的王府精锐护卫。
一道瘦骨嶙峋的身影。
正对着冰冷的空气。
笨拙地挥舞着拳头。
动作僵硬。
迟缓。
甚至有些滑稽。
每一次出拳,都伴随着身体不协调的晃动。
仿佛随时会被自己笨拙的动作带倒。
汗水。
混着清晨冰冷的雾气。
顺着他蜡黄凹陷的脸颊滑落。
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洇开一小点深色的湿痕。
很快又被寒气冻结。
是秦烈。
他穿着王府最低等护卫才穿的、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
空荡荡地挂在嶙峋的身架上。
露出的手腕细得可怜。
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一遍遍重复着最基础的直拳。
动作生涩得像个从未摸过刀枪的稚童。
眼神空洞。
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呆滞。
只有偶尔。
当拳头击打在虚无的空气上。
那微不可查的瞬间。
他深陷的眼窝深处。
才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快、冰冷到极致的锐光。
快得如同错觉。
“嗬…嗬…”
压抑的喘息声。
从他干裂的唇缝间挤出。
在空旷寒冷的角落里。
显得格外刺耳。
也格外……碍眼。
演武场中央。
一队队王府护卫正操练着整齐划一的军阵。
刀光霍霍。
呼喝声震得薄雾翻滚。
气血蒸腾。
如同一群生龙活虎的猛兽。
与角落里那道形单影只、气息奄奄的身影。
形成惨烈到极致的对比。
“啧。”
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从不远处传来。
带着浓浓的鄙夷。
三个穿着崭新皮甲、腰挎制式长刀的壮硕护卫。
抱着膀子。
斜倚在兵器架上。
目光如同打量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肆无忌惮地落在秦烈身上。
为首一个。
满脸横肉。
眼角一道狰狞的刀疤。
正是护卫头目。
赵贵的心腹。
王彪。
“瞧见没?这就是咱们金尊玉贵的世子爷!”
王彪的声音故意拔高。
带着夸张的戏谑。
在护卫们呼喝的间隙里。
清晰地传开。
引得附近几队操练的护卫都忍不住侧目。
眼神各异。
有幸灾乐祸。
有麻木。
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啧啧啧。”
王彪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护卫。
立刻接口。
阴阳怪气。
“可不是嘛!听说昨儿个在柴房差点咽气?这大清早的,不在被窝里挺尸,跑这儿来丢人现眼?”
“练拳?”
另一个矮壮如墩子的护卫。
咧开大嘴。
露出满口黄牙。
“就这软脚虾的模样?风大点都能吹跑了吧?哈哈!我看是嫌命长,想早点下去见他那个短命的娘!”
恶毒的话语。
如同淬了毒的冰锥。
狠狠扎向角落里那个单薄的身影。
秦烈的身体。
似乎因为寒冷。
又似乎因为那恶毒的诅咒。
微微颤抖了一下。
挥拳的动作。
出现了一丝更明显的迟滞和僵硬。
他艰难地转过头。
蜡黄的脸上。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的笑容。
嘴唇嗫嚅着。
似乎想说什么。
却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咳得弯下腰去。
瘦弱的脊背弓起。
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
“废物就是废物!”
王彪脸上的横肉抖动着。
眼中凶光更盛。
他推开抱着膀子的两个跟班。
大步流星。
朝着角落里的秦烈走去。
沉重的皮靴踩在结霜的青石板上。
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如同敲响丧钟。
“演武场是你这种痨病鬼该来的地方?”
王彪居高临下。
如同俯瞰一只蝼蚁。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秦烈脸上。
带着隔夜的酒气和蒜臭。
“滚回你的狗窝挺尸去!”
“别在这儿污了兄弟们的眼!晦气!”
说着。
他蒲扇般的大手。
带着一股恶风。
毫不留情地朝着秦烈单薄的肩膀。
狠狠搡去!
这一下。
若是搡实了。
以秦烈此刻“虚弱”的状态。
绝对会像个破麻袋一样飞出去。
摔个筋断骨折!
周围一些护卫停下了动作。
不忍地别过头。
王彪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赵管家交代了。
只要不弄出人命。
怎么“关照”这位世子爷都行!
最好让他彻底瘫在床上!
就在那只带着厚厚老茧、蕴含武者三重力量的大手。
即将触碰到秦烈肩膀的刹那——
一道身影。
如同敏捷的豹子。
猛地从旁边斜插过来!
“住手!”
一声清喝。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
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紧张。
一只同样穿着粗布护卫服、却显得干净利落的手臂。
横亘在王彪粗壮的手腕前!
砰!
一声闷响。
力量悬殊。
那少年护卫被震得踉跄后退两步。
手臂剧痛。
脸色瞬间涨红。
但他死死咬着牙。
一步不退。
挡在了秦烈身前。
瘦削却挺直的脊背。
像一杆不屈的标枪。
是林风。
他胸口剧烈起伏。
眼神却死死盯着王彪。
毫不退缩。
“王头儿!”
林风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有些发颤。
“这里是演武场!世子爷…世子爷也是王府主人!您不能这样!”
“主人?”
王彪的手被挡开。
先是一愣。
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脸上的横肉疯狂抖动。
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
“哈哈哈!主人?”
他指着林风身后。
那个还在佝偻着腰、咳得撕心裂肺的秦烈。
唾沫横飞。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这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个被未婚妻当众退婚、连柴房都爬不出来的废物!”
“一个丹田破碎、经脉尽断、连条狗都不如的痨病鬼!”
“他也配叫主人?!”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
立刻爆发出更加放肆的哄笑。
“就是!林风,你小子脑子被门夹了吧?”
尖嘴猴腮的护卫。
指着林风的鼻子。
尖声嘲讽。
“为了这么个废物出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一个穷得叮当响、靠着王府施舍才活命的贱骨头!”
“装什么大尾巴狼?”
矮壮的护卫。
更是直接上前一步。
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林风脸上。
唾沫星子喷溅。
“滚开!别挡着彪哥教训这废物!不然连你一块收拾!”
恶毒的话语。
如同毒蛇的涎液。
肆意喷洒。
演武场上的操练声。
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所有的目光。
都聚焦在这小小的角落。
空气凝滞。
只剩下王彪三人嚣张的辱骂。
和秦烈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林风的脸。
由红转白。
再由白转青。
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挡在秦烈身前的双臂。
却如同焊死在地面的铁桩。
纹丝不动。
“王头儿!”
他深吸一口气。
声音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不管世子爷现在如何!”
“他身体里流的!是镇北王的血!”
“是这王府正朔主人的血!”
“你们身为王府护卫!以下犯上!是为不忠!”
“恃强凌弱!是为不义!”
“王府的规矩!大夏的律法!都容不得你们如此放肆!”
字字清晰。
掷地有声!
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在寂静的演武场上。
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不少护卫的眼神变了。
看着林风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看着他那张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却写满倔强的脸。
心底深处。
某些被权势和麻木掩埋的东西。
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王彪脸上的狂笑僵住了。
随即。
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
彻底炸毛!
“小杂种!”
他脸上的刀疤因为暴怒而扭曲。
变得紫红狰狞。
“你他妈找死!”
一股属于武者三重的凶悍气息。
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
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
他猛地踏前一步!
青石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蒲扇般的大手。
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
不再是搡。
而是五指箕张!
如同铁钩!
蕴含着足以捏碎骨头的力量!
狠狠抓向林风的脖颈!
这一下。
若是抓实。
林风不死也要重伤!
“彪哥!废了他!”
“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
两个跟班狞笑着叫嚣。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几个老护卫下意识想上前。
却被王彪凶戾的眼神逼退。
林风瞳孔骤缩!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
但身后。
就是那个咳得几乎直不起腰的世子!
不能退!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牙关紧咬!
准备硬抗!
就在那只蕴含恐怖力量的手爪。
即将触及林风咽喉的刹那——
一只枯瘦的、沾着泥污和汗渍的手。
颤抖着。
带着一种病态的无力感。
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从林风身后探出。
软弱地。
搭在了王彪那粗壮如树干的手腕上。
“咳…咳咳…王…王头儿…”
秦烈终于止住了咳嗽。
他艰难地抬起头。
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
嘴唇哆嗦着。
眼神涣散。
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身体如同风中残烛。
抖得厉害。
那只搭在王彪手腕上的手。
冰冷。
枯瘦。
没有丝毫力量。
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
“别…别打…”
“是…是我不好…”
“我…我这就走…”
“这就走…”
声音微弱。
断断续续。
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哭腔。
卑微到了尘埃里。
王彪那只抓向林风的手。
猛地顿在半空!
手腕上那只枯瘦冰冷的手。
如同跗骨之蛆。
让他极其不舒服。
更让他暴怒的。
是秦烈那副卑微到极致、懦弱到极致的姿态!
像一盆冰水。
浇灭了他爆发的气血和杀意。
也让他蓄满力量的一爪。
抓不下去!
对一个如此“废物”、如此“懦弱”、如此“识相”的世子下狠手。
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哪怕有赵管家撑腰。
也终究……
太过难看!
他脸上的横肉剧烈抽搐了几下。
眼中凶光闪烁不定。
最终。
化作更加浓烈的鄙夷和厌恶。
“呸!”
他猛地一甩手!
如同甩掉一块肮脏的抹布。
将秦烈那只枯瘦的手狠狠甩开!
力道之大。
带得秦烈一个趔趄。
差点栽倒在地。
幸好被身前的林风眼疾手快。
一把扶住。
“滚!”
王彪指着演武场外。
如同驱赶苍蝇。
声音充满了不耐烦和鄙夷。
“带着这个碍眼的废物!”
“立刻!马上!给老子滚蛋!”
“再让老子在这演武场看见你们一次!”
他狞笑着。
捏了捏拳头。
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爆响。
“老子打断你们的狗腿!”
“还不快滚!”尖嘴猴腮的护卫厉声呵斥。
“等着彪哥请你们吃拳头吗?”矮壮护卫捏着拳头上前一步。
林风扶住秦烈摇摇欲坠的身体。
感受到手臂传来的微弱颤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强压下满腔的屈辱和愤怒。
没有再看王彪三人一眼。
只是低声道:
“世子爷,我们走。”
声音低沉。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半搀半扶着秦烈。
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支撑。
一步一步。
艰难地。
朝着演武场外走去。
步伐沉重。
背影在清晨冰冷的雾气中。
显得格外单薄。
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倔强。
身后。
是王彪三人肆无忌惮的哄笑。
是周围护卫复杂难明的目光。
还有那凝结在青石板上的。
冰冷的霜。
走出演武场高大拱门的阴影。
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喧嚣和恶意。
清晨微弱的阳光。
终于吝啬地洒下几缕。
落在两人身上。
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林风紧绷的身体。
这才微微松弛下来。
他侧过头。
看着依旧被他搀扶着、低垂着头、气息微弱的世子。
低声道:
“世子爷,您没事吧?”
声音里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秦烈没有立刻回答。
他依旧低垂着头。
凌乱沾血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个瘦削苍白的下巴。
身体似乎还在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过了片刻。
一个极其微弱。
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
才从他干裂的唇缝间挤出。
“谢…谢…”
声音嘶哑。
如同砂纸摩擦。
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感。
林风微微一怔。
心头莫名地一酸。
他张了张嘴。
想说些什么。
最终只是紧了紧搀扶着秦烈的手臂。
低声道:
“应该的。世子爷,我先送您回小院。”
秦烈没有回应。
只是任由林风搀扶着。
脚步虚浮地。
朝着王府深处。
那个最偏僻破败的角落。
挪去。
清晨的王府。
已经苏醒。
回廊曲折。
假山掩映。
偶尔有仆役丫鬟匆匆走过。
看到被林风搀扶、形容狼狈的秦烈。
无不面露惊诧。
随即迅速低下头。
或装作没看见。
快步离去。
或远远避开。
指指点点。
窃窃私语。
如同躲避瘟疫。
那些目光。
好奇。
怜悯。
鄙夷。
幸灾乐祸。
如同无形的针。
扎在两人身上。
林风挺直了脊背。
努力用自己的身体。
为秦烈挡住那些刺人的视线。
他能感觉到。
世子爷的身体。
似乎绷得更紧了。
那低垂的头颅。
也埋得更深。
只有那只被他搀扶着的手臂。
枯瘦的手腕上。
冰冷的皮肤下。
似乎……
有什么东西。
在极其微弱地搏动着?
是错觉吗?
林风甩甩头。
不再去想。
穿过几重冷清的月亮门。
绕过荒草丛生的废弃花园。
那两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
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
如同被繁华王府遗忘的疮疤。
“世子爷,到了。”
林风停下脚步。
小心翼翼地将秦烈扶到小院门口。
秦烈终于缓缓抬起头。
脸上依旧是病态的蜡黄。
汗水混着尘土。
在脸上留下几道污痕。
眼神涣散。
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残留的恐惧?
他看了林风一眼。
那眼神。
复杂难明。
感激?
麻木?
还是别的什么?
林风看不真切。
“多…多谢…”
秦烈再次嘶哑地道谢。
声音比刚才更微弱。
仿佛随时会断气。
他挣脱了林风的搀扶。
扶着冰冷的土坯院墙。
摇摇晃晃地。
自己站住了。
虽然依旧虚弱。
但至少。
没有再倒下。
“世子爷客气了。”
林风连忙躬身。
“您…您好好休息。”
他犹豫了一下。
看着秦烈那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
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再次躬身。
然后转身。
大步离去。
脚步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
直到林风的身影。
彻底消失在荒园小径的尽头。
秦烈扶着院墙的手。
才缓缓松开。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虚弱佝偻的姿势。
但低垂的眼睑下。
那双原本涣散、恐惧、麻木的眼睛里。
所有的伪装。
如同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
一片冰封万载的深潭!
冰冷!
锐利!
深不见底!
哪里还有半分虚弱和恐惧?!
他缓缓直起腰。
虽然依旧瘦骨嶙峋。
但脊背挺直。
如同一柄收入破旧刀鞘的绝世凶刃!
刚才演武场上。
王彪那蕴含杀机的一爪。
林风那决绝挡在身前的背影。
周围那些冷漠、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
一幕幕。
如同冰冷的刀锋。
在他脑海中反复切割!
恨意!
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
在冰层之下。
疯狂奔涌!
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带来尖锐的刺痛。
一丝极其微弱。
却沉重锐利的气息。
在紧握的拳锋上。
一闪而逝!
比昨夜在小院中。
更加凝实!
更加清晰!
“王彪……”
“赵贵……”
“秦枭……”
一个个名字。
如同淬了毒的冰锥。
从他齿缝间挤出。
带着刻骨的杀意。
他缓缓抬起头。
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
望向王府深处。
那象征着权势和地位的巍峨主殿方向。
眼神冰冷如刀。
嘴角。
缓缓勾起。
勾勒出一个冰冷到极致、也疯狂到极致的弧度。
他松开紧握的拳头。
不再停留。
转身。
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院门。
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门洞阴影里。
如同受伤的孤狼。
暂时蛰伏。
舔舐伤口。
等待……
露出獠牙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