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苏清雪的手掌还僵在半空,掌缘因真气反噬微微发红。
她盯着地上那瘫烂泥般的身体,距离她镶着珍珠的绣鞋尖不足一尺。
杀意未消,却劈在了空处。
憋屈感像毒蛇噬心,比杀了他还难受。
“咳…”地上的人又呛出一口血沫。
暗红的血点溅上她洁白的裙裾,像雪地里绽开的恶毒红梅。
“啊——!”苏清雪触电般缩回手,尖叫刺破凝固的空气。
她看着裙上污渍,气得浑身乱颤。
“清雪!”夏元辰一步上前,声音压着薄怒。
他扫过地上气息奄奄的秦烈,目光如冰锥。
“殿下!他…他装死!他故意的!”苏清雪指着秦烈,指尖抖得厉害。
夏元辰没理她,视线落在秦烈脸旁。
那块灰扑扑的“石子”,沾着点血污。
还有那方深紫退婚书,再次委顿尘埃。
“够了!”夏元辰声音不高,却压得苏清雪一窒。
“赵贵!”
“奴才在!奴才在!”赵贵连滚爬过来,胖脸煞白。
“收拾干净!把人弄走!别污了地方!”夏元辰语速极快,每个字都淬着冰。
“是!是!”赵贵如蒙大赦,扭头尖喝,“死人啊!还不快抬走!”
两个粗使婆子慌忙上前,粗暴地架起秦烈胳膊。
“慢着!”夏元辰突然又开口。
婆子们僵住。
他缓步上前,玄色蟒纹靴停在秦烈垂落的手边。
弯腰,修长的手指捻起那块灰扑扑的“石子”。
入手微凉,粗糙,带着点湿黏。
他指尖搓了搓,蹭下些灰土和暗红血渍。
“殿下…这脏东西…”赵贵谄媚地想接过去。
夏元辰没理他,指腹用力。
石子纹丝不动,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他眼神微凝,一丝极淡的疑虑闪过。
“一块顽石罢了。”他随手一抛。
石子划了个弧线,“嗒”一声,精准落回秦烈脸旁的血泊里。
溅起几点微小的血珠。
“抬走。”夏元辰直起身,再不看一眼。
“晦气东西!快走快走!”赵贵恶声催促。
婆子们死命架起秦烈,拖死狗般往外拽。
他脑袋无力地耷拉着,脚尖拖过光洁的金砖。
蹭掉那方深紫文书上的血污,留下更脏的泥痕。
“等等!”苏清雪突然厉喝。
她几步冲到近前,死死盯着秦烈垂落的手。
那只手,刚刚碰过文书,也碰过那块石头。
此刻,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沾着点灰土和暗红。
“手!”她声音尖利。
“苏…苏小姐?”赵贵不明所以。
“把他手擦干净!”苏清雪命令,眼中带着偏执的嫌恶。
赵贵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哎!听见没?擦!给世子爷擦擦手!”他阴阳怪气地嚷。
一个婆子慌忙扯起自己还算干净的袖口。
胡乱在秦烈那只脏污的手上抹了两把。
粗粝的布料蹭过皮肤。
秦烈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袖口沾上更多黑红污渍。
“行了行了!赶紧弄走!”苏清雪烦躁地挥手,像赶苍蝇。
前厅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拉开。
刺骨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
婆子架着秦烈,踉跄跨出门槛。
“砰!”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隔绝了里面的金碧辉煌,也隔绝了那些淬毒的目光。
门外长廊,寒风像刀子。
“呸!”赵贵对着秦烈啐了一口浓痰。
黏黄的液体挂在他破烂的衣襟上。
“真他娘的晦气透顶!没用的废物!”
“害老子在殿下跟前丢这么大脸!”
他肥胖的手指狠狠戳向秦烈低垂的脑门。
“还装死?还攀附?攀你娘的腿!”
“苏小姐也是你能编排的?二殿下也是你能拖下水的?”
“活该被毒死!活该当王八!”
恶毒的咒骂混着寒风,劈头盖脸。
秦烈毫无反应,身体随着婆子的拖拽微微晃动。
像一具真正的尸体。
“看什么看!滚!”赵贵扭头对廊下探头探脑的小厮吼。
小厮们吓得缩回脖子。
“拖远点!扔他那个狗窝去!别脏了主子们的地界!”赵贵不耐烦地挥手。
婆子们架着秦烈,拐下回廊,踏上通往王府最偏僻角落的石子小径。
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
枯枝上几只寒鸦被惊起,扑棱棱飞向铅灰的天空。
“死沉死沉的…”一个婆子抱怨,喘着粗气。
“少废话!赶紧扔了完事!”另一个婆子用力往上颠了颠。
秦烈软塌塌的身体随之晃动。
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冰冷的手指,在婆子粗糙的衣料遮挡下。
极其隐蔽地,蹭过自己破烂衣襟的夹层内侧。
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边缘不规则的凸起。
那是另一块“石子”。
和地上那块,一模一样。
小径尽头,是个荒废的月洞门。
门内,几间低矮破败的厢房蜷缩在寒风里。
瓦楞上积着厚厚的雪,枯草从檐缝里支棱出来。
这就是王府世子如今的“居所”。
“到了到了!就这儿!”婆子如释重负。
两人合力,像扔垃圾袋一样。
把秦烈往其中一间厢房门口积着薄雪的泥地上一掼。
“噗!”
身体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
“哎哟,可累死老娘了!”一个婆子捶着腰。
“快走快走!这破地方,阴气重!”另一个婆子搓着手臂。
两人看也没看地上的人,转身就走。
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月洞门外。
死寂重新笼罩。
寒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儿,落在秦烈身上。
他脸朝下埋在冰冷的泥雪里,一动不动。
只有微微起伏的后背,证明这具身体里还有一丝活气。
时间一点点流逝。
暮色四合,寒气更重。
厢房破败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像垂死者的呻吟。
终于。
地上那具“尸体”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接着,是另一根。
沾满泥雪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凌乱的黑发黏在惨白的脸颊上,混着泥污和干涸的血渍。
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没有迷茫,没有痛苦。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
锐利得如同开刃的刀锋!
秦烈猛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泥腥和血腥味灌入肺腑。
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咳嗽。
“咳咳…呕…”
他侧过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手肘撑地,用尽全身力气,一寸寸将残破的身体撑离冰冷的地面。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断裂般的剧痛。
冷汗瞬间浸透单衣。
但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
他靠坐在冰冷的门板上,剧烈地喘息。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脖颈,刺骨冰凉。
他毫不在意。
颤抖的、沾满泥污血污的右手,艰难地探进破烂衣襟的夹层内侧。
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那个坚硬冰凉的物件。
他动作一顿,眼神更加锐利。
如同最谨慎的猎手在检查陷阱。
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物件掏了出来。
掌心摊开。
一块灰扑扑、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的“石子”。
和他在前厅“失手”掉落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表面更干净些,没有沾上前厅的血污。
秦烈死死盯着这块“石子”,眼神如同在看绝世珍宝。
他伸出左手,那只被婆子用袖口胡乱擦过、依旧残留着污渍的手。
颤抖着,用拇指和食指,极其小心地捏住“石子”边缘。
指腹用力,沿着某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一拧!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脆响。
灰扑扑的“石子”表面,竟如莲花般无声地旋开!
露出了内里。
并非石质。
而是一种非金非玉的奇异材质,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暗银色。
内壁上,布满了比发丝还细密的、流动着微光的金色纹路。
此刻,这些纹路正如同呼吸般,极其微弱地明灭着。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细微的元气波动,从这小小的核心散发出来。
秦烈屏住呼吸,将耳朵凑近这打开的“石子”。
凝神静听。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但他冰冷的嘴角,却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
勾起一个锋利如刀、浸满寒意的弧度!
成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石子”重新合拢。
机括轻响,恢复成毫不起眼的顽石模样。
他紧紧攥住它。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仿佛攥住了苏清雪那淬毒的骄傲,攥住了夏元辰那虚伪的体面!
也攥住了,他复仇之路上的第一枚砝码!
喘息片刻。
他再次伸手入怀。
这一次,动作更加艰难。
摸索了好一会儿。
才掏出另一件东西。
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青铜碎片。
深邃古朴的青铜底色上,布满玄奥莫测的暗金纹路。
正是那块神秘的青铜古镜碎片!
碎片表面,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土和血污。
黯淡无光。
秦烈看着它,眼神复杂。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深入骨髓的恨意,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扯起自己破烂衣襟相对干净的内衬一角。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碎片表面的污垢。
动作专注而虔诚。
如同信徒在擦拭供奉的神器。
尘土被拂去。
暗金色的纹路在暮色中,隐隐流转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光泽。
当他的指腹,无意间蹭过碎片边缘一处尖锐的棱角时。
早已被冻得麻木的皮肤被轻易划破。
一滴鲜红的血珠,悄然渗出。
滴落。
恰好落在刚刚擦拭干净的、一片最繁复的暗金纹路中心。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震颤,毫无征兆地从碎片内部传递出来!
仿佛沉眠的心脏被血液唤醒!
那片沾染了血珠的暗金纹路,骤然亮起!
虽然光芒依旧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但在秦烈死死盯着的瞳孔中,却亮得如同划破永夜的第一道曙光!
冰寒!深邃!带着洞穿一切虚妄的意志!
这股熟悉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流窜全身!
体内那两条因刚才情绪剧烈波动而再次蠢蠢欲动的“毒龙”——紫心腐骨毒的阴寒死气与绝脉散魂酒的霸道腐蚀之力,如同被无形的寒冰领域笼罩。
瞬间被压制、冻结!
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也再次奇迹般地减轻了一丝!
秦烈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感受着体内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压制之力。
感受着碎片传来的、仿佛灵魂相连般的冰冷悸动。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
染血的指尖,依旧紧紧按在那片被血珠浸润、微微发亮的暗金纹路上。
暮色四合,寒风凛冽。
破败小院如同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他靠坐在冰冷的门板上,浑身污秽,气息奄奄。
但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
冰封的寒潭之下。
复仇的烈焰,正无声地、疯狂地燃烧起来。
嘴角,那抹冰冷疯狂的弧度,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
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