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太精彩了!”
主位上的陈老激动得声音还在发颤,他努力平复着呼吸,目光扫过依旧失魂落魄的众人,朗声道,“秦世子此诗,气象万千,已臻化境!当为今夜魁首!诸位才俊,可还有佳句,愿为今夜诗会再添华彩?”
陈老这话本是场面话,意在缓和气氛,也隐隐有结束“边塞”此题的意思。毕竟珠玉在前,再让人作诗,无异于自取其辱。
然而,就在这气氛微妙转换,众人心神尚未从震撼中完全抽离的当口——
“慢着!”
一个嘶哑、尖利,带着浓浓不甘和强行压抑的怨毒声音,猛地从主宾席炸响!
是李慕白!
他不知何时已从瘫软的状态中挣扎着坐直了身体,那张惨白的脸因为极致的屈辱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眼睛死死盯着角落的秦烈,里面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他推开试图搀扶的跟班,猛地站了起来,身形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摇晃。
“陈老!”
李慕白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刺耳难听,“秦世子此诗……确实……气象不俗!”
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但!一首诗,或许……或许是灵光一现,或许是……是世子殿下厚积薄发!仅凭一首,就定魁首,是否……是否稍显仓促?难以服众?”
大厅里瞬间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李慕白。
他疯了?!
秦烈那首诗已经好到让陈老这位大儒都失态地喊出“千古绝唱”了,他还想怎么着?这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陈老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李公子此言何意?”
李慕白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来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骄傲,他指着角落的秦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刻:
“秦世子!你既有如此惊世诗才,一首《出塞》惊艳四座!何不再赋一首?也好让我等心服口服,见识见识世子真正的‘厚积薄发’!” 他刻意加重了“厚积薄发”四个字,眼神怨毒如蛇,“莫非……世子方才那首,已是江郎才尽?或者……是借了他人之光?!”
轰!
大厅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
李慕白这是彻底撕破脸了!他输不起!他要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逼秦烈再作一首,要么当众出丑证明前一首是侥幸或剽窃,要么……就彻底坐实其惊世才华,让他李慕白再无翻身之地!他在赌!赌秦烈只是昙花一现!
“李慕白!你无耻!” 楚凤翎在二楼忍不住低喝出声,英气的眉毛倒竖。
苏清雪也皱紧了眉头,看着楼下那个状若疯狗的李慕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输不起的男人,最为难看。
陈老脸色沉了下来:“李公子,诗会本为切磋交流,点到即止。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陈老!” 李慕白梗着脖子,脸上是豁出去的疯狂,“学生并非强人所难!只是仰慕世子才情,想再开眼界!若世子真才实学,再作一首又有何难?莫非……世子心虚了?!”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秦烈身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挑衅。
所有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到那个角落。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一次,目光中的含义更加复杂。有对李慕白无耻行径的鄙夷,有对秦烈处境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重新点燃的、带着强烈窥探欲的好奇。是啊,一首是惊世,两首才能称绝!这秦烈……还能再创奇迹吗?还是原形毕露?
在无数道目光的炙烤下,角落的阴影里,秦烈终于再次抬起了眼睑。
那双眼睛,依旧平静如深潭,没有愤怒,没有窘迫,甚至没有一丝被挑衅的波澜。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台上状若疯魔、双目赤红的李慕白,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他缓缓站起身。
动作依旧沉稳,旧袍拂过矮几,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没有走向前台,甚至没有离开角落的阴影。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喧嚣与死寂的交界处,站在无数道或期待、或嘲弄、或担忧的目光中心。
他没有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似乎再次穿透了揽月楼奢华的穹顶,投向了更加深邃、更加炽热的所在——不是苍凉的边关冷月,而是沸腾的热血,是山河破碎的耻辱,是刻骨铭心的国仇家恨!一种比边塞诗更加炽烈、更加狂暴、更加令人血脉贲张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开口。
声音不高,甚至比吟诵《出塞》时更加沙哑低沉。
然而,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熔岩中淬炼而出,带着焚尽八荒的怒意和撼动山岳的豪情,瞬间点燃了整个揽月楼!
“怒发冲冠——”
第一句,四个字!
如同火山爆发前的第一声沉闷怒吼!
一股狂暴到极致的怒意,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所有人都感觉头皮一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李慕白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恐!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直冲霄汉的怒意迎面狠狠打了一拳,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矮几!“哗啦!”杯盘碗盏碎了一地,酒水菜肴溅了他一身,狼狈不堪!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瞪着秦烈,如同见了鬼魅!
“凭栏处、潇潇雨歇。”
第二句,语调微沉,带着一种暴雨初歇后的冷冽与沉凝。那压抑的怒意并未消失,反而在短暂的停歇中酝酿着更恐怖的风暴!大厅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置身于暴雨将至的压抑城头,连空气都沉重得让人窒息。
“抬望眼、仰天长啸——”
第三句,声调陡然拔高!“长啸”二字如同穿云裂石的金铁之音,带着无尽的不甘与冲天的壮怀!秦烈微微仰头,虽未真个长啸,但那姿态,那气势,已让所有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悲愤填膺、仰天怒吼的盖世英豪!
“壮怀激烈!”
第四句,四字千钧!如同战鼓擂响最后的冲锋!“激烈”二字,如同燃烧的陨石,狠狠砸进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怒意和悲壮,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整个揽月楼大厅,仿佛都被这炽热到极点的“壮怀”点燃了!
轰——!
如果说《出塞》是苍茫厚重的黄钟大吕,那这《满江红》的开篇,就是焚天煮海的烈焰风暴!是火山喷发!是雷霆震怒!那股直抒胸臆、毫不掩饰的冲天怒火与激烈壮怀,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瞬间将所有人最后一丝理智都焚烧殆尽!
“我的天……!”
“这……这气势……”
“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疯了!他疯了!这……这哪是诗!这是战吼!是血誓!”
有人失声喃喃,有人激动得浑身发抖,有人甚至感觉热血上涌,眼眶发热!
李慕白彻底瘫软下去,跌坐在一片狼藉的杯盘碎片和污秽之中,月白锦袍污秽不堪,脸色灰败如死人。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彻底的绝望。他知道,他完了。
无论秦烈后面还有什么,仅仅这开篇四句,那焚天煮海般的怒意和壮怀,就足以将他李慕白连同他那首《破虏吟》,彻底碾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苏清雪手中的帕子被无意识地绞紧,指节泛白。她看着楼下那个旧袍身影,看着他身上爆发出的、仿佛要焚尽世间一切不平的怒焰与壮怀,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和……陌生。
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秦烈?那个沉默寡言、在她面前甚至有些木讷的未婚夫?这冲天的怒火,这激烈的壮怀……因何而起?为谁而燃?她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楚凤翎猛地攥紧了窗棂,指骨因为用力而发白。暗红色的劲装下,胸口剧烈起伏。她的眼中再无半分审视和好奇,只剩下纯粹的、被点燃的共鸣!
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这分明是将门之血在沸腾!是每一个渴望沙场报国的灵魂深处最炽热的呐喊!秦烈!你心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火焰?!
陈老已经完全失态了!他须发戟张,老脸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涨成了紫红色,身体前倾得几乎要扑出座位,双手死死抓着矮几边缘,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浑浊的老眼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秦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随时会激动得背过气去!
秦烈无视了这足以焚毁一切的狂热与死寂。
他的声音,在短暂的停顿后,带着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刻骨的悲怆与无上的决绝,如同宣告,如同血誓,再次响彻云霄!
“三十功名尘与土——”
语调沉郁,带着看透浮华的沧桑与不屑。三十年的功名利禄,不过是尘土!一股超脱物外、视功名如粪土的傲然之气沛然而生!
“八千里路云和月。”
时空的画卷再次展开!八千里征途,唯有云月相伴!那漫长的孤寂,那无尽的跋涉,那矢志不渝的坚韧!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陡然转折!带着急切的警醒和深沉的叹息!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浑浑噩噩的灵魂耳边!莫要虚度!莫要等闲!一股时不我待的紧迫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空悲切!”
最后三字,如同重锤砸落!带着无尽的遗憾和锥心的痛楚!悲切!空悲切!这不仅仅是诗人的自警,更是对所有虚度光阴者的当头棒喝!
轰隆隆!
整个揽月楼,仿佛被这最后三字蕴含的悲怆与力量震得摇晃起来!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有人失魂落魄地重复,声音带着哭腔。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有人喃喃自语,仿佛被戳中了内心最深的恐惧和遗憾,脸色煞白。
“啊——!”更有甚者,被这直击灵魂的拷问激得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仿佛要挣脱某种无形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