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楼大厅内暖香氤氲,丝竹暂歇。中央铺着猩红绒毯的台子上,主持诗会的太学院陈老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他目光温和地扫过全场济济才俊,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诸位才子佳人,今日诗会,首题已定——”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带着金戈铁马气息的字眼。
“边塞!”
“好题!”
“应景!正合时宜!”
“北疆烽火未熄,正当抒我辈胸中豪情!”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应和之声,气氛瞬间热烈起来。才子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李慕白端坐主宾席,月白锦袍纤尘不染,嘴角噙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
他轻摇洒金折扇,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角落里那抹寒酸的藏青旧袍,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讥讽。边塞?一个粗鄙武夫,怕是连边关的风沙都没吹过,也配谈边塞?
“哪位才俊愿先抛砖引玉?”陈老含笑问道。
“学生不才,愿献丑一首!”一个身着湖蓝绸衫的公子哥立刻起身,向四方拱了拱手,清了清嗓子,朗声吟道:
“黄沙漫卷孤城闭,戍卒遥望故乡烟。铁衣寒透金柝冷,唯见明月照关山。”
诗毕,引来一片礼貌性的掌声和几声“不错”、“颇有意境”的点评。
“在下也有一首!”另一人迫不及待地站起,“烽燧狼烟起朔方,将军百战裹尸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此诗显然更胜一筹,借用了前人典故,情感沉郁,引得陈老也微微颔首,众人掌声热烈了几分。
紧接着,又有几位才子相继吟诵自己的得意之作。或雄浑,或悲怆,或抒怀,水准参差不齐,但都算得上言之有物,引得阵阵喝彩,气氛愈发热烈。
“慕白兄,”一位跟班适时地凑到李慕白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桌听见,“看这些人的诗,虽尚可,却总觉得少了些真正的金戈之气。您那首压箱底的《破虏吟》,定能一鸣惊人,叫某些滥竽充数之辈无地自容!”他说着,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角落。
李慕白矜持地一笑,合拢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
“承蒙诸位抬爱,那在下便献丑了。”
他施施然起身,走到台前,姿态从容优雅,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他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角落那道身影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破虏吟》。”
他声音清朗,刻意带上一种铿锵的节奏。
“大漠风尘日色昏,”
起句便勾勒出边关的苍茫景象,气势不凡。
“旌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后两句急转直下,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作结,尽显杀伐果断与胜利豪情!
“好!”
“好一个‘已报生擒吐谷浑’!豪气干云!”
“李公子大才!此诗雄浑壮阔,真乃边塞诗上品!”
“当浮一大白!”
诗音刚落,满堂彩声轰然爆发!赞誉之词如同潮水般涌向李慕白。那些公子小姐们激动得脸色发红,拼命鼓掌。连主位上的陈老,也抚须微笑,眼中流露出明显的赞赏之色。此诗立意、气魄、用典,都远超前面诸作,当得起这满堂喝彩。
李慕白站在赞誉的中心,微微仰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色与骄傲。他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荣光,折扇轻摇,风度翩翩。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那里面充满了挑衅和毫不掩饰的优越感——看见了吗?废物!这才是真正的才学!这才是属于上流圈子的风雅!你,只配在尘埃里仰望!
“好诗!李兄此作,当为今夜魁首!”
“不错!此诗一出,谁与争锋?”
“边塞豪情,尽在慕白兄胸中锦绣!”
跟班们更是卖力吹捧,恨不得将李慕白捧上天去。大厅内气氛在李慕白这首《破虏吟》的带动下,达到了顶点。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豪情与对李公子的钦佩之中。
角落里,秦烈依旧垂着眼睑,仿佛周遭山呼海啸般的赞誉和那些时不时瞥过来的、带着嘲弄与怜悯的目光都与他无关。
只有袖中紧贴着肌肤的青铜古镜碎片,传来丝丝缕缕的冰凉,让他如同磐石般的心境不起丝毫涟漪。他甚至在心中,对李慕白这首剽窃(或借鉴)了王昌龄《从军行》部分意象、又强行嫁接拼凑的诗,给出了一个极其刻薄的评价:画虎不成反类犬。
“诸位才俊佳作迭出,令老朽甚慰,尤以李公子《破虏吟》最是雄健!”陈老含笑开口,肯定了李慕白的地位,随即目光温和地扫过全场,“可还有才俊愿继续一展才情?为我边关将士再添壮歌?”
大厅里安静了一瞬。有李慕白的珠玉在前,一时竟无人敢轻易上前。
就在这短暂的静默中,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恶意的声音突兀响起,正是李慕白身边一个尖嘴猴腮的跟班。
“陈老,角落那位镇北王世子,不也是来赴诗会的吗?听闻镇北王当年可是在北疆杀得蛮族闻风丧胆,虎父无犬子,世子殿下想必对边塞感触更深吧?何不请世子也赋诗一首,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滴进一滴冷水。
“噗嗤!”
“哈哈哈!”
“让他作诗?别逗了!”
“穿成那样,怕是连‘边塞’二字怎么写都要想半天吧?”
“就是,一个武夫,懂什么吟诗作对?别污了这风雅之地!”
“李兄的《破虏吟》在前,他上去不是自取其辱吗?”
哄笑声、议论声、毫不掩饰的嘲讽声如同炸开的马蜂窝,瞬间将安静的角落淹没。无数道目光,带着赤裸裸的鄙夷、看猴戏般的兴奋、以及一丝丝廉价的怜悯,齐刷刷地聚焦在秦烈身上。那身寒酸的旧袍,此刻成了所有人嘲弄的焦点。
李慕白坐回主位,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得意的弧度。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让秦烈在万众瞩目之下,彻底暴露其草包废物的本质!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也碾得粉碎!
二楼雅座,苏清雪清冷的眸光也落在那角落的身影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深的漠然与厌烦。跳梁小丑,果然只会自取其辱。
楚凤翎倚在窗边,暗红色的劲装勾勒出英挺的身姿。她看着楼下被千夫所指的秦烈,看着他依旧平静低垂的眼睑,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这家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真要在这种场合硬着头皮上去丢脸?
陈老也看向了秦烈,眼神复杂。他听说过这位世子的遭遇,对其处境也有一丝同情,但此刻被架在火上烤……他正欲开口,想给个台阶下,说句“世子若有不便……”之类的场面话。
就在这满堂哄笑、众目睽睽、几乎要将人彻底压垮的喧嚣顶峰——
秦烈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了低垂的眼睑。
那双眼眸,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被羞辱的愤怒或窘迫,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万载玄冰般的冷冽。
所有的哄笑声,在这双眼睛抬起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大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秦烈没有看那些嘲笑他的人,没有看主位上志得意满的李慕白,甚至没有看欲言又止的陈老。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揽月楼雕梁画栋的屋顶,穿越了帝都繁华的夜空,投向了那遥远、苍凉、风沙漫卷、浸透了无数血与火的——北疆边塞!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山岳、苍凉如朔风的气息,无声无息地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
他站起身。
动作不快,甚至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有些迟缓。
但每一步踏出,都异常沉稳,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此刻非但没有显得寒酸,反而在灯火下,透出一种洗尽铅华、历经风霜的粗粝质感。袍角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竟隐隐带上了几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他从角落的阴影中走出,走向灯火辉煌的中央。
走向那一片由轻蔑、嘲笑、鄙夷和惊疑不定目光组成的漩涡中心。
无人说话。
整个揽月楼大厅,数百号人,此刻落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这个穿着旧袍、一步一步走向前台的身影上。
李慕白脸上的得意笑容彻底僵住,捏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苏清雪端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清冷的眸子里终于荡起了一丝清晰的涟漪,那是纯粹的愕然。
楚凤翎倚窗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站直,英气的眉毛高高挑起,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眸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紧紧锁定着秦烈,仿佛要将他彻底看穿!
秦烈走到台前,站在陈老身侧。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微微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仿佛映照着边关冷月,燃烧着不灭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