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场的血腥尘埃尚未落定,帝都的朱门高户间已暗流汹涌。
镇北王府的世子秦烈,那个本该在柴房腐烂的废物,竟在云梦泽搅动风云,重创二房秦枭,更引得皇帝“嘉许”,楚家那位凤凰般的女儿也投去探究目光……这消息,像淬毒的细针,狠狠扎进苏清雪心尖最敏感处。
“咯嘣。”
一枚剥到一半的西域葡萄在她指尖爆开,紫红汁液溅上昂贵的苏绣袖口,如同凝固的血污。苏清雪垂眸看着那点污渍,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冰冷的阴影,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唯有一双凤目深处,翻涌着被强行压制的怨毒与屈辱。
雕花窗棂外,宰相府后花园的精致景致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郁。假山嶙峋,池水幽暗,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清雪妹妹,何事如此烦心?连这上好的冰晶葡萄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刻意的关切。
李慕白摇着一柄洒金折扇,踱步进来。他穿着宝蓝云锦直裰,腰间系着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行走间环佩叮当,一副风流贵公子的派头。只是那被御医断定“即便治好也跛足”的右腿,让他的步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和怨气,破坏了整体的潇洒。
苏清雪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将那枚烂葡萄无声地弹入角落的盆栽。再抬头时,脸上已换上了一层薄雾般的忧愁,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眼底的寒冰。
“慕白哥哥来了。”
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没什么,只是……听闻秋猎场风波,枭表哥伤得那般重,清雪心里实在难受。还有二殿下,平白受了牵连……”
她恰到好处地顿住,拿起丝帕,轻轻按了按毫无湿意的眼角。
李慕白闻言,脸上刻意维持的风流倜傥瞬间被一层阴霾取代。他重重哼了一声,折扇“唰”地合拢,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哼!秦枭那蠢货,咎由自取!至于二殿下……”
他眼中闪过一丝忌惮,随即被更浓烈的怨愤取代,“说到底,还不是那个该死的秦烈!一个废人,搅风搅雨,竟让他得了便宜!”
他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跛足带来的些微失衡让他心头那股邪火烧得更旺。
秦烈!这个名字如今成了他心头的毒刺。诗会上的奇耻大辱,揽月楼外那条阴暗巷子里断腿的剧痛和终身残疾的阴影……都拜此人所赐!
“他算什么东西!”
李慕白猛地停下,咬牙切齿,“一个被毒废的世子,靠着几分狗屎运,在陛下面前露了个脸,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还敢回帝都招摇!”
苏清雪静静听着,红唇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又迅速隐去。她端起旁边温着的青玉茶壶,动作优雅流畅,亲自为李慕白斟了一杯香气馥郁的“雪顶含翠”。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算计的精光。
“慕白哥哥消消气。”她将茶杯轻轻推到他面前,声音温软如春风拂柳,“为那等粗鄙之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只是……”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忧虑。
“清雪也觉得奇怪。那秦烈,自从中了毒,分明已是废人一个,连站都站不稳。可秋猎场上,竟能掷出那般精准的一刀,干扰了狂暴的裂地熊?虽说有‘急中生智’、‘运气’遮掩,可这运气……未免太好了些?而且,他如今似乎……气色好了不少?”
她抬起眼,目光盈盈地看向李慕白,仿佛只是单纯地诉说一个不解的发现。
“气色好了?”李慕白眉头死死拧紧,像两条扭曲的蚯蚓。他猛地灌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灼痛感让他更加烦躁。“他一个经脉尽断、身中剧毒的废物,能有什么好气色?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陛下赐的那点伤药,顶个屁用!”
话虽如此,苏清雪话语里透出的那份“不同寻常”,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李慕白本就敏感多疑的心里。秦烈在秋猎场上的表现,确实透着邪门!一个废人,凭什么?!
“慕白哥哥说的是。”苏清雪微微颔首,顺从地应和,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她话锋再转,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替对方的不忿。
“只是,他如今顶着陛下那点‘嘉奖’,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那黑石矿山也夺了回去,听说还整顿得颇有效益。帝都里,有些眼皮子浅的人,竟开始议论,说这镇北王世子……怕是要否极泰来了?”
“否极泰来?”李慕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叮当乱响,茶水泼洒出来,沾湿了他名贵的衣袖。“他也配?!一个靠女人退婚才苟延残喘、靠陛下施舍才捡回点面子的废物!他算什么东西!矿山?哼!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下作手段!秦枭母子也是蠢货!”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秦烈此刻就站在他面前,正用那张平静却让他恨之入骨的脸嘲笑着他。
诗会上的灰头土脸,巷子中断腿的剧痛和周围人怜悯或嘲笑的目光……所有屈辱瞬间涌上心头,烧得他理智全无。
“不行!不能让他再这么得意下去!”李慕白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像一条被激怒的毒蛇,“必须让他知道,这帝都城,不是他一个废物能翻身的地方!必须让他彻底烂在泥里,永世不得超生!”
他猛地看向苏清雪,带着一种寻求认同和发泄的急切。
“清雪妹妹,你说!该怎么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
苏清雪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露出些许为难和思索的神色。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划过,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慕白哥哥想教训他,自然是易如反掌。只是……”
她微微蹙起秀眉,似有顾虑,“他如今毕竟顶着‘忠勇’的名头,刚从秋猎回来,又有矿山之事在前,陛下那里……虽不在意他死活,但若动静闹得太大,怕是不好收场,反倒显得慕白哥哥你……气量窄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为李慕白着想的体贴。
“对付这种人,硬碰硬,反而抬举了他,也容易落人口实。清雪倒觉得,不如……让他自己现出原形,在所有人面前,把他那层‘否极泰来’的假皮,彻底撕下来,踩在脚底,让他再也抬不起头!”
“自己现出原形?”李慕白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清雪妹妹快说!怎么让他现原形?”
苏清雪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小口啜饮着,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在谈论一件风雅趣事,而非酝酿一场恶毒的报复。
“三日后,不是有一场‘揽月楼’的盛会么?帝都青年才俊齐聚,赏菊品茗,吟诗作赋,乃是雅事。”她放下茶杯,瓷杯底座与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秦烈?一个只知舞枪弄棒的粗鄙武夫,懂什么诗词歌赋?”李慕白嗤之以鼻,随即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正是。”苏清雪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冰冷而恶毒的笑意,如同罂粟花绽放,“慕白哥哥亲自给他发一份‘请柬’,言辞不妨……‘诚挚’些,邀他这位‘忠勇可嘉’的镇北王世子,务必赏光。届时,雅集之上,众目睽睽……”
她不需要再说下去,李慕白已经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了混合着残忍和兴奋的扭曲笑容。
“妙!妙啊!”
他抚掌大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令人无比快意的一幕,“让他这粗鄙武夫,在满帝都的才子佳人面前,在那等风雅之地,彻底暴露他不学无术、粗鄙不堪的本相!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秦烈,骨子里永远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废物!让他彻底沦为帝都最大的笑柄!比打断他的腿,更让他生不如死!”
想到秦烈在揽月楼上,面对锦绣文章、珠玑词句时,那副抓耳挠腮、憋得满脸通红却吐不出半个字的窘迫模样;
想到周围那些才子佳人或鄙夷、或嘲弄、或怜悯的目光;想到自己可以高高在上,用最风雅的姿态,给予他最彻底的羞辱……
李慕白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快意直冲头顶,连腿上的隐痛都似乎减轻了不少。
“好!就这么办!”李慕白猛地站起,眼中闪烁着迫不及待的凶光,“我这就去写请柬!定要‘言辞恳切’,让那废物……无法拒绝!”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虽然那跛足依旧碍眼。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苏清雪,脸上带着一种施恩般的得意和某种隐秘的期待。
“清雪妹妹到时定要亲临!亲眼看看,我是如何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踩进万丈深渊的!为你……也为我,出口恶气!”
苏清雪微微欠身,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柔顺得体的微笑。
“慕白哥哥相邀,清雪自当到场。静候……佳音。”
看着李慕白带着满腔的恶毒算计,略显急切地一瘸一拐消失在雕花门外的回廊深处,苏清雪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蠢货。
她心中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不过,蠢货也有蠢货的用处。李慕白这把好用的刀,用来对付秦烈那个突然变得碍眼的废物,正合适。
她缓缓踱步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深秋的冷风带着花园里残菊的苦涩气息卷入,吹动她鬓边一缕青丝。远处,宰相府层层叠叠、象征着无上权势的飞檐斗拱,在沉沉的暮色中投下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
阴影深处,似乎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静静伫立,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渐浓的暮色,冰冷地投向揽月楼的方向。
苏清雪的目光越过花园,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向那座象征着镇北王府的、如今已显出几分颓败之气的府邸方向。
秦烈……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缓缓抚过窗棂上冰凉的紫檀木,指甲无意识地用力,留下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划痕。
你凭什么还能站起来?凭什么还能搅动风云?凭什么……还能吸引别人的目光?
一个本该烂在泥里的废物,就该有废物的样子。安安静静地腐烂、消失,才是你唯一的归宿。
既然你不识趣,那就别怪我……亲手把你按回那滩烂泥里,让你永远也翻不了身!
揽月楼……雅集……
苏清雪的唇角,再次弯起那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这一次,笑意直达眼底,却比窗外的秋风更寒。
她很期待。期待看到秦烈在那满座衣冠、锦绣文章面前,手足无措、羞愤欲死的模样。那场景,想必比秋猎场上秦枭的哀嚎,比李慕白断腿时的惨叫,更让她……身心愉悦。
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跌入幽暗的池水中,无声沉没。
宰相府深处,一盏盏华贵的琉璃宫灯次第亮起,将雕梁画栋映照得金碧辉煌,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权力倾轧的森森寒意。
一张以风雅为名、实则淬满恶毒的请柬,即将从这权力的心脏,飞向那座风雨飘摇的镇北王府。
帝都城即将入夜,而某些人的噩梦,才刚刚开始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