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叶在脚下无声碎裂,湿冷的空气像粘稠的胶,裹着浓重的草木腥气,沉甸甸压在胸口。
光线被层层叠叠的巨树冠吞噬,只余下斑驳扭曲的暗影。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之上,软滑的苔藓,盘虬的树根,都是潜在的陷阱。
王猛走在最前,魁梧的身躯绷紧,浑浊的眼珠缓慢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幽暗。
布满老茧的手,始终按在腰间厚背砍刀的刀柄上,指节微微发白。每一次风吹过林梢,带起沙沙的怪响,他颈后的肌肉都会瞬间绷紧。
“王…王叔,”陈平牵着他那匹瘦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比林间的鬼苔还白,“我…我们是不是走偏了?刚才那条路好像宽些……”他频频回头,仿佛身后随时会扑出择人而噬的猛兽。
“闭嘴!”孙小六不耐烦地低喝,黝黑的脸上绷着少年人强装的镇定,肩上的自制猎叉攥得死紧,骨节凸起,“跟着走就是!再嚷嚷真把狼招来!”他警惕的目光扫过周围垂挂的藤蔓和灌木丛,像只受惊的小兽。
赵秀儿紧抿着唇,清秀的脸上毫无血色。
她背着半满的药篓,脚步轻得像猫,清澈的眼睛却睁得极大,不放过任何一株形态诡异的植物或一处格外浓密的阴影。
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虫从朽木上爬过,她立刻屏住呼吸,拉着陈平猛地后退一步。
秦烈缀在最后。
他深一脚浅一脚,靛蓝的旧袍子被低矮的带刺灌木勾扯出更多破口,身体摇晃得厉害,仿佛随时会被这林间的死寂压垮。
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体内断裂经脉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搅动。冷汗浸透内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低垂的头颅下,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毫无血色的紧抿嘴唇。然而,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却如同冰封的湖面,不起丝毫波澜。全部的精神,都凝聚成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意念,死死缠绕着怀中那块冰冷的青铜碎片。
嗡…
古镜碎片传来极其细微的共鸣震颤,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石子。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如同最细微的蛛丝,以他为中心,极其谨慎地向后方蔓延开去。这不是视觉,不是听觉,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映照”感知。
浓密的植被、盘错的根须、湿腐的落叶层……层层削弱着这股力量,如同在粘稠的泥沼中艰难穿行。
一丈,三丈,五丈……
感知艰难地穿透藤蔓纠缠的阴暗区域,越过一片巨大的倒伏朽木。
嗤!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浓郁血腥味的意念反馈,如同毒蛇的吐信,猛地刺入他感知的边缘!
不是野兽的狂躁!是压抑到极致、纯粹为了杀戮而生的阴寒!精准地锁定着他,如同跗骨之蛆!
位置:侧后方,约四十丈外。那片蕨类植物异常茂盛、几乎密不透风的区域。
一个!气息沉稳内敛,如同潜伏在腐叶下的毒蝎,移动间几乎没有声息,与环境近乎融为一体。修为……武者三重巅峰!甚至可能更高一线!
秦烈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寒意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秦枭的人!而且派来的绝非庸手!是真正的猎杀者!如此老练的追踪与隐匿,只为确保他今日“意外”葬身兽腹!
他佯装脚下被盘结的树根狠狠一绊。
“哎哟!”
身体猛地向前扑倒,狼狈地摔在湿滑的腐叶堆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尘土和碎叶沾了满头满脸。
“又怎么了?!”孙小六烦躁地回头,看到秦烈的惨状,眉头拧成了疙瘩。
“没…没看清路……”
秦烈挣扎着,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浓重的喘息。
他双手撑地,试图爬起来,手臂却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勉强撑起上半身,沾满污泥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惊惶,仿佛真的只是被树根绊倒。
王猛停下脚步,刀疤脸上眉头拧得更紧。浑浊的目光扫过秦烈摔倒的地方,又警惕地投向那片藤蔓纠缠的阴暗处。他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枝叶,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现。
“废物!”他低骂一声,声音沉闷如破锣,“看好脚下!这林子里摔一跤,骨头都能被树根戳穿!”他啐了一口,不再看秦烈,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更用力地蜷缩起来。
赵秀儿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上前,伸手想搀扶秦烈。“你…你还好吧?”
“别…别碰我!”
秦烈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瑟缩了一下,避开她的手,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脏…脏了姑娘的手……”
他挣扎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动作笨拙又吃力。
赵秀儿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但看秦烈确实站起来了,便默默退开一步,只是目光里的担忧更深了。
“快走!磨蹭什么!”王猛不耐烦地催促,率先转身,继续向前。但他的步伐,明显比之前更加警惕,耳朵微微翕动,捕捉着林间最细微的动静。
秦烈低着头,踉跄跟上。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他紧抿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下压了一瞬。
尾巴咬得很死。刚才那一摔,是他故意切断古镜感知的掩饰。对方的隐匿功夫极佳,连王猛这种老兵都没能察觉异样。但古镜的“映照”,已将那杀手的方位牢牢锁定。
他必须行动了。被动等待,只会让杀局在对方选定的地点和时间爆发。那时,他这具残躯和这支一盘散沙的小队,绝无生还可能。
趁着小队短暂停顿的间隙,秦烈极其“自然”地、脚步虚浮地向着队伍左侧挪动了几步。前方,是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树,树干上爬满了湿漉漉的深绿色苔藓。
他仿佛体力不支,身体“无意”地靠向那布满苔藓的树干。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动作,他弯下腰,痛苦地喘息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借着咳嗽弯腰的掩护,他藏在袖中的左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在湿滑冰冷的苔藓上划过。
动作快如闪电,指尖留下一个极其微小、如同虫蛀般的特殊凹陷痕迹。这痕迹混杂在苔藓天然的纹路里,若不凑近细看,绝难发现。
做完这一切,他扶着树干,喘息稍定,才继续跟上队伍。但行进的方向,却在他看似无意的引领下,极其轻微地偏转了微小的角度。
一步,两步……
队伍在林间穿行。秦烈如同一个沉默而笨拙的影子,缀在最后。
每一次“不慎”被藤蔓绊到,每一次“虚弱”地扶住身边的树干喘息,每一次“茫然”地选择看起来稍微好走一点的岔路……都在悄然改变着这支队伍行进的轨迹。
他避开了相对开阔、视野良好的林间小径,引导着茫然不觉的同伴,朝着记忆中那片区域——林木更加高大密集、藤蔓如同巨蟒般垂挂交织、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地面布满湿滑苔藓和深坑的陡坡地带,缓缓靠近。
古镜的微弱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始终分出一缕,牢牢锁定着后方那片蕨类丛。
那个冰冷的杀意源,如影随形,精准地保持着距离。对方很有耐心,像经验最丰富的猎人,等待着最佳的一击必杀时机,或者在等待猛兽先替他完成“意外”。
“等等!”走在前面的赵秀儿忽然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众人立刻停下,王猛的手瞬间握紧了刀柄,警惕地扫视四周。“怎么了?”
赵秀儿指着前方几步外一株生长在腐朽树根旁的暗紫色伞状菌类,小脸发白。
“是‘鬼面伞’!剧毒!它的孢子飘散在空气里,吸入多了会浑身麻痹,产生幻觉!我们绕开走,千万别碰!”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株毒菇,示意大家从旁边更狭窄、藤蔓更密的小路绕行。
秦烈心中一动。赵秀儿指的那条小路,正是他想要引导的方向!通往那片陡坡区域的捷径!
“好…好可怕……”陈平吓得声音都变了调,牵着瘦马,几乎是贴着赵秀儿绕了过去。
王猛皱了皱眉,看了一眼那条更显阴暗的小路,又看看那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鬼面伞”,最终闷哼一声,选择了跟随赵秀儿绕行。
孙小六撇撇嘴,似乎觉得赵秀儿小题大做,但也跟着走了过去。
秦烈最后一个绕行。经过那株“鬼面伞”时,他低垂的眼帘下,冰封的湖面微微波动。古镜的感知清晰地“映照”出那菌盖下细微的孢子粉尘,以及周围空气中极其淡薄的麻痹性气息。这意外的毒物,无形中帮他加速了进程。
小路更加难行。粗壮的藤蔓如同天然的绊马索,湿滑的苔藓覆盖着崎岖不平的地面。光线愈发昏暗,空气仿佛凝固,带着一股陈年积水的沉闷腐味。
“这什么鬼地方……”陈平小声抱怨着,声音带着哭腔。他的瘦马不安地喷着响鼻,蹄子打滑。
“少废话,看好路!”王猛低喝,他的神经绷得更紧了。多年的战场直觉告诉他,这种地形,是埋伏的绝佳地点。
孙小六也不再说话,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垂挂的藤蔓和上方交错的枝桠,猎叉横在身前。
秦烈跟在最后,脚步依旧踉跄,呼吸粗重。但他的精神却高度集中,古镜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一边锁定后方四十丈外那个如毒蛇潜伏的杀手,一边向前方延伸。
十丈……二十丈……
前方,高大的乔木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扭曲盘绕的粗壮藤本植物,形成一道道天然的绿色屏障。透过藤蔓的缝隙,隐约可见更深处的地势陡然向下倾斜,光线也更加暗淡。
就是这里!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被激活——云梦泽猎场西南边缘,毗邻猛兽区的天然险地,藤蔓迷宫环绕着一处布满湿滑苔藓和深坑的陡坡!这里,就是他为身后那条毒蛇准备的“舞台”!
就在这时!
“哼哧——!”
一声低沉、狂暴、充满威胁性的兽吼,如同闷雷般陡然从侧前方的藤蔓屏障后炸响!紧接着,是沉重的奔跑践踏声和枝叶被蛮横撞断的噼啪爆响!
一个巨大的黑影,带着浓烈的腥臊气息,如同失控的战车,猛地撞开几根粗壮的藤蔓,轰然冲入了小队的视野!
那是一头成年的铁鬃野猪!体型壮硕如小牛犊,覆盖着钢针般黑亮的鬃毛,两根弯曲粗壮的獠牙在昏暗中闪烁着惨白的光泽!它的小眼睛赤红,充斥着狂暴的怒意,粗重的喘息喷出白沫,显然正处于极度暴躁的状态!
“野猪!快躲开!”王猛瞳孔骤缩,暴喝出声,瞬间拔出了腰间的厚背砍刀!老兵的本能让他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我的妈呀!”陈平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却忘了自己还牵着马。瘦马被野猪狂暴的气息一冲,更是惊得人立而起,嘶鸣着将陈平猛地带倒在地!
“小心!”赵秀儿花容失色,惊呼着想要去拉陈平,自己却也被混乱绊了一下。
孙小六倒是反应极快,少年猎户的血性被激发,他怒吼一声,不退反进,手中的猎叉带着一股狠劲,朝着野猪相对柔软的侧腹狠狠捅了过去!“畜生!看叉!”
野猪被孙小六的攻击彻底激怒,赤红的眼珠瞬间锁定了这个敢于挑衅它的小不点!
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扭,竟以与体型不符的灵活避开了叉尖,獠牙一挑,狠狠撞向孙小六的胸膛!速度迅猛绝伦!
“小六!”王猛目眦欲裂,挥刀想要救援,但距离稍远,鞭长莫及!
电光火石之间!
一直“虚弱”地缀在最后,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的秦烈,身体猛地一个“踉跄”,像是被混乱的人群撞到,又像是被脚下的藤蔓绊倒,整个人极其“狼狈”地朝着孙小六和野猪冲撞的方向扑跌过去!
“啊!”他发出惊恐的尖叫,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
就在他身体即将失去平衡、扑倒在地的瞬间,那只胡乱挥舞的右手,手肘部位,极其“巧合”地、带着一股看似微弱却角度刁钻无比的寸劲,精准无比地撞在了孙小六后腰的某个位置!
孙小六只觉得腰眼一麻,前冲的势头和全身凝聚的力量瞬间一滞!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侧面歪倒!
就是这毫厘之差!
野猪那根惨白的獠牙,带着刺耳的破风声,擦着孙小六的肋下狠狠划过!锋利的獠牙尖撕裂了孙小六的粗布外衣,在他肋下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呃啊!”孙小六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野猪一击未中要害,更加狂暴,赤红的眼珠瞬间转向了扑跌在地、离它最近的秦烈!腥臭的涎水从獠牙缝隙滴落,它后蹄猛地刨地,低吼着就要将獠牙刺向这个近在咫尺的“猎物”!
“畜生找死!”王猛终于赶到,怒吼如雷,厚背砍刀带着全身的力量,划出一道雪亮的寒光,狠狠劈向野猪的脖颈!
噗嗤!
刀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响起。野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脖颈处血光迸现!但它皮糙肉厚,这一刀虽重,却未能致命,反而彻底激发了它的凶性!它猛地甩头,粗壮的脖子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王猛身上!
砰!
王猛闷哼一声,被撞得踉跄后退数步,胸口气血翻涌。
场面瞬间混乱到极点!陈平倒在地上鬼哭狼嚎,瘦马挣脱了缰绳在藤蔓间惊恐乱窜。赵秀儿试图去扶孙小六。王猛与受伤的野猪缠斗在一起,怒吼连连,刀光与獠牙交错。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引发混乱后“扑倒”在地的秦烈,此刻正“惊恐”地手脚并用向后爬,试图远离发狂的野猪。
就在他“慌乱”后退,身体被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遮挡住所有人视线的刹那!
他低垂的脸上,所有的惊惶和虚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眼睛,冰冷锐利如刀锋,猛地射向侧后方——那片他早已用古镜感知锁定的、杀手潜伏的蕨类丛!
时机到了!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野兽的狂暴吸引了全部注意!这正是杀手发动致命一击的绝佳时刻!也是他等待的,将对方逼出藏身地的唯一机会!
秦烈藏在蕨类植物后的手,闪电般从怀中掏出一颗小石子,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和前世磨砺出的精准手法,朝着那片潜伏着杀机的蕨类丛边缘,狠狠弹射出去!
石子破空,发出极其细微的“咻”声,精准地打在一根半枯的树枝上!
咔嚓!
一声清脆的树枝断裂声,在野猪的咆哮、王猛的怒吼、陈平的哭喊声中,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对于那个如同毒蛇般潜伏、全身心锁定着混乱中心靛蓝身影的杀手而言,这近在咫尺的异响,无异于惊雷!
他潜伏的身躯猛地一僵!
出于顶尖杀手对突发意外的本能反应,他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毫无感情的眼睛,下意识地朝着声音来源处——那根断裂的枯枝方向,极其短暂地瞥了一眼!
就是这一瞥!
他那完美融入环境的潜伏状态,出现了万分之一秒的破绽!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气血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古镜碎片那冰冷霸道的“映照”之力下,瞬间被放大、锁定!
找到了!
秦烈眼中寒光炸裂!
他猛地从蕨类植物后探出头,脸上重新布满极致的“惊恐”,手指却指向杀手藏身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撕心裂肺、足以穿透混乱的尖叫:
“后…后面!有东西!好大的黑影!在草里!它…它盯着我们!”
这一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呼喊所牵引,齐刷刷地、下意识地朝着秦烈手指的方向——那片茂密的蕨类丛望去!
王猛正一刀逼退受伤发狂的野猪,闻声猛地扭头,浑浊的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孙小六捂着流血的肋下,挣扎着抬头。
赵秀儿扶着孙小六的手一紧。
连倒在地上哭嚎的陈平,都下意识地止住了哭声,惊恐地望过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就在那片被众人目光聚焦的、茂密的蕨类植物丛中,一道模糊的、与环境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深灰色身影,如同被惊扰的毒蛇,骤然显现!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快到普通人几乎以为是错觉,但那绝非野兽的轮廓!是人的身形!是潜伏者被意外惊动后,本能地调整姿态所暴露出的瞬间破绽!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混乱的中心!
王猛脸上的刀疤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中只剩下骇人的暴怒和杀机!“他妈的!有埋伏!”
深灰色的身影在蕨类丛中一闪,再次完美地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但那瞬间暴露的杀意,如同在林间投下了一块寒冰,让混乱的空气都为之冻结。
野猪的咆哮,陈平的哭嚎,瘦马的嘶鸣,在这一刻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真正的猎手,终于被逼出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