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尽头,天地豁然开朗。浩渺的云梦泽如同一块巨大的碧玉,镶嵌在层林尽染的秋山之间。
湖畔,连绵的皇家行营旌旗招展,玄黑(皇家禁卫)、赤红(世家亲卫)、靛蓝(宗门子弟)……各色旗帜在深秋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交织成一片权力的丛林。
蹄声如雷,车轮滚滚。
镇北王府的车队,如同一条疲惫的玄黑长蛇,终于蜿蜒驶入这片喧嚣的权力猎场。
那辆破旧的灰色马车,如同蛇尾上丑陋的疥疮,被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反复刮擦。
“哟!镇北王府的排场,可真是‘别致’啊!”
一个尖细的嗓音率先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出声的是个锦衣华服的青年,腰间玉带镶满宝石,正是吏部尚书之子,李慕白的跟班之一。
哄笑声随之而起,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在等候的各家子弟中扩散开。
无数道目光,刀子般扎向车队末尾那辆格格不入的破车。
秦枭早已换乘骏马,此刻高踞马背,脸色一阵青白。
柳氏坐在华车内,隔着纱帘,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耻辱,是秦烈带给王府的!
“哼!丢人现眼的东西!”
秦枭低声咒骂,狠狠瞪了一眼那破车,旋即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朝着前方最核心、最奢华的一片营区策马而去。
那里,明黄的皇家旗帜高高飘扬。
一座巨大的、装饰着金顶和蟠龙纹饰的明黄帐篷前,早已围满了各怀心思的人群。人群的核心,如同众星捧月。
二皇子夏元辰,一身云锦金线骑装,身姿挺拔如松,俊朗的面容带着恰到好处的矜贵与温和。
他微微侧首,正与身旁的女子低语。
那女子,一身素雪流云锦的骑装,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外罩一件银狐裘斗篷,更衬得肤光胜雪,眉目如画。正是苏清雪。
她唇角噙着一丝清冷疏离的笑意,眸光流转间,带着俯瞰众生的淡漠。
两人的存在,仿佛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光,引得无数世家公子、名门闺秀争相上前见礼,谄媚之声不绝于耳。
“参见二殿下!”
“苏仙子风采更胜往昔!”
“殿下与苏小姐真乃天造地设,羡煞旁人……”
夏元辰含笑点头,气度雍容。
苏清雪只是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光不经意间扫过刚刚停稳的镇北王府车队,尤其在车队末尾那辆破旧马车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如同看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深藏眼底的一丝厌弃与……彻底摆脱的释然。
王府管家赵贵早已小跑上前,点头哈腰地引路。
王府的营区,被刻意安排在最边缘、靠近一片湿冷树林的角落。
位置偏僻,地面坑洼不平,连扎营的仆役都显得有气无力。
破旧马车的车帘掀开。
秦烈弯腰走了出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袍,与周围鲜衣怒马、珠光宝气的景象形成惨烈对比。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步履沉稳,脊背挺直,如同风雪中孤峭的寒松,与这喧闹浮华格格不入。
“啧,还真来了?也不怕给王府丢人?”
“一个废人,来猎场看风景吗?”
“听说连弓都拉不开,别被兔子吓哭了!”
“嘘…小声点,人家好歹顶着世子的名头呢…”
“世子?呵,丧家之犬罢了!”
毫不掩饰的议论和低笑,如同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
那些目光,有赤裸裸的鄙夷,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冷漠。
秦枭早已混入前方贵胄子弟的圈子,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引得一阵哄笑,目光还不时瞟向角落的秦烈,带着恶毒的嘲弄。
秦烈置若罔闻。
他平静地走到分配给自己的那顶最小、最破旧的帐篷前。
帐篷布面陈旧,甚至能看到几处明显的补丁,一股潮湿的霉味隐隐透出。
旁边的空地上,稀稀拉拉堆着王府配发的、最劣等的弓箭和一把豁了口的腰刀。
他弯腰,准备拾起那堆破烂。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的世子爷吗?怎么屈尊降贵,亲自收拾这些破烂儿?”
秦枭不知何时晃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满脸戏谑的旁支子弟和护卫。他故意提高了音量,瞬间吸引了附近更多目光。
“这地方‘清净’,正适合世子爷你‘养伤’!看看这弓箭,啧啧,多配你这‘身份’!”
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那把豁口腰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哄笑声更大。连远处一些正在整理装备的别家护卫,都忍不住投来看热闹的目光。
秦烈的手指已经触到了冰冷的刀柄。
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秦枭的聒噪,稳稳地将那把豁口腰刀拾起,挂在腰间那条同样陈旧的皮带上。
然后,他拿起那张木纹粗糙、弓弦松弛的劣弓,手指在冰冷的弓身上缓缓抚过。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没有愤怒,没有窘迫,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专注。
仿佛手中拿着的,并非被人唾弃的垃圾,而是需要检视的武器。
这异常的平静,反而让秦枭那夸张的表演显得有些滑稽。
秦枭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恼羞成怒取代。他正要再出言讽刺。
“玄鹰卫到——!”
一声高亢嘹亮的通传,如同裂帛,骤然撕裂了行营的喧嚣!
全场瞬间一静!所有目光,无论是正在攀谈的权贵,还是整理行装的护卫,甚至那些看热闹的闲人,齐刷刷地投向入口方向。
蹄声如雷,整齐划一!一队玄甲黑骑如同钢铁洪流,沉默而迅猛地驰入行营。
冰冷的甲胄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坐下战马皆是神骏非凡,口鼻喷吐着白气。
那股百战精锐特有的、凝如实质的铁血煞气,瞬间弥漫开来,压得不少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呼吸一窒。
队伍前方,那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龙驹格外醒目。
马背上,楚风翎一身玄黑轻甲,外罩猩红披风。
墨发高束,露出线条分明、英气逼人的侧脸。她脊背挺直如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场。
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煞气与战场磨砺出的英姿,让她瞬间成为比苏清雪更夺目的存在,只是这光芒,冷冽如刀锋。
玄鹰卫的营区,自然是靠近皇家主帐的核心位置。队伍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楚风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混乱的人群,扫过那些华贵的帐篷,也扫过……行营最边缘、那片湿冷的角落。
她的目光,在角落那个穿着旧布袍、正平静地将劣弓背在身后的孤直身影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那身影,与周围的热闹浮华格格不入,如同一块被丢弃在泥泞中的顽石。没有谄媚,没有惶恐,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楚风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块顽石在湍流中的稳定性。
“楚校尉在看什么?”旁边一名玄鹰卫副官低声问道。
楚风翎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声音清冷如冰泉击石:
“没什么。一只……被丢在泥里的虫子罢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附近几个竖着耳朵的世家子弟耳中。
“噗嗤!”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虫子?楚校尉形容得真贴切!”
“可不就是只惹人厌的臭虫嘛!专往脏地方钻!”
恶意的哄笑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秦枭更是得意地扬起下巴,仿佛楚风珏的话是对他最大的褒奖。
秦烈仿佛完全没有听见这些声音,也未曾感受到那道冰冷锐利的目光。
他挂好劣弓,将地上几支同样粗陋的箭矢插进背后的箭囊。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径直走向那顶散发着霉味的破旧帐篷。掀开低矮的帐帘,弯腰钻了进去。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鄙夷、嘲讽和那道冰冷的审视。
帐内光线昏暗,霉味更浓。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床薄薄的旧被褥。
秦烈走到唯一的矮几旁。上面放着一个粗陶水罐和一个同样粗糙的杯子。他提起水罐,倒了一杯冷水。水色微浑,带着一股土腥气。
他端起杯子,没有喝。冰冷的目光穿透薄薄的帐幕,仿佛能“看”到外面那虚伪的繁华,那些带着面具的仇敌。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杯中的冷水轻轻晃动,倒映出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潭。潭底,是即将沸腾的岩浆。
他缓缓将杯子凑到唇边。冰冷的、浑浊的液体滑入喉咙,如同饮下这世间所有的屈辱与寒意。
外面,是猎场的风云聚会,是权力的觥筹交错。
帐内,是无声的蛰伏,是即将破茧的杀机。
角落里,一只不知何时爬进来的黑色甲虫,正沿着潮湿的帐壁,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