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化不开,像泼翻的墨汁,沉沉地压在镇北王府的屋脊兽头上。
白日演武场的喧嚣早已散尽,空气里残留的汗臭、尘土味,也被更深露重的寒气冲淡。
只有风,不知疲倦地刮过空旷的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秦烈小院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上。
院内,一点豆大的烛火在窗纸上摇曳,将屋内单薄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秦烈没睡。
他盘膝坐在那张咯吱作响的硬板床上,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还带着补丁的旧棉袍。
脸色在昏黄的烛光下,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白天演武场那场戏,耗去了他不少心力。
装疯卖傻的每一句傻话,每一个踉跄,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废物世子”这层脆弱的保护色。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床沿上划过,粗糙的木刺带来细微的痛感,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他在等。
等一个可能来,也可能永远不会来的人。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叩门声,如同夜鸟啄击树干,在死寂的夜里突兀响起。
声音来自小院的后窗,而非正门。
秦烈眼中那深潭般的平静,终于漾开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来了。
他无声地起身,棉袍摩擦发出窸窣轻响。
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踩在棉花上,走到后窗边。
没有立刻开窗。
他侧耳倾听,外面只有风声,和一种极力压抑着的、略显粗重的呼吸。
秦烈伸出手指,在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棂上,同样以一种特定的、缓慢的节奏,轻轻叩了三下。
这是回应。
窗外紧绷的呼吸似乎瞬间松弛了一丝。
秦烈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半扇窗。
冷风“呼”地灌了进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窗下,一个穿着王府护卫制式短褂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墙根站着。
正是林风。
白日演武场上那个一招击败王魁、锋芒毕露的少年护卫,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显得有些紧绷。
他的脸颊在寒风中微微泛红,额角还残留着白日激烈打斗后未干的汗迹,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角。
那双白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激动、感激、忐忑、还有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他站在窗外冰冷的阴影里,秦烈站在窗内昏黄的光晕中,中间隔着一道低矮的窗台。
风卷着寒气,在两人之间打着旋。
林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
他猛地一咬牙!
“噗通!”
一声沉闷的膝盖砸地声,在寂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
林风竟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头颅深深低下,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膛。
“世子爷!”
两个字,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嘶哑,又饱含着岩浆般滚烫的赤诚。
他维持着这个效忠的姿势,肩膀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
“林风…林风谢世子爷再造之恩!”
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石砸落。
“白日若无世子爷传下的神拳,林风…林风早已被王魁那厮废在演武场上!此恩…重于泰山!”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向窗内秦烈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燃烧着年轻人独有的、不加掩饰的火焰。
“林风…林风出身微贱,蒙世子爷不弃,授以绝技!此身此命,从今日起,便是世子爷的!”
“林风在此立誓:愿为世子爷手中之刀,鞍前马后,万死不辞!纵是刀山火海,世子爷一声令下,林风绝无二话!”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在寒夜里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说完,再次深深低下头,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窗内,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
光影在秦烈苍白沉静的脸上跳跃了一下。
他看着跪在冰冷泥土中的少年,看着那身沾着演武场尘土和汗渍的护卫短褂,看着那低垂却绷得笔直的脖颈。
没有立刻说话。
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小院上空。
只有风声呜咽。
林风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冷汗顺着脊椎滑下,浸湿了里衣。世子爷…会信他吗?会接纳他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护卫吗?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就在林风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沉默压垮时,窗内终于传来秦烈的声音。
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林风耳中。
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起来说话。”
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绝。
林风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依言,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膝盖处传来刺骨的寒意和麻木感。
他垂手立在窗外,依旧不敢直视秦烈,像一杆等待命令的长枪。
秦烈的目光在他身上缓缓扫过,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白日被王魁拳风擦伤的颧骨,掠过指关节处尚未消退的红肿,最终落在他那双沾满泥土、指节粗粝的手上。
“手,怎么样了?” 秦烈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林风一愣,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红肿的手指,闷声道:“回世子爷,皮外伤,不碍事。”
“《崩山劲》初学乍练,强行催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秦烈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精准地点破了林风强行爆发那一拳的代价,“下次再要拼命,记得留三分力护住心脉。”
林风心头剧震!
世子爷…竟然连这个都看出来了?!那看似随意的一瞥,竟洞若观火!
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秦烈却仿佛没看见他的震惊,目光越过他,投向王府深处那片在夜色中更显阴森的楼宇轮廓。
“王府…看着风光,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蛇鼠遍地。”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父王被‘请’去京郊‘静养’,是囚笼。王府大权旁落,产业被二房秦枭母子,还有那些攀附的蠹虫,啃食得只剩空壳。”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林风脸上,那双眼睛在烛光下,幽深得令人心悸。
“而我这个世子…”
秦烈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自嘲又带着无尽的讽刺,“不过是他们眼中碍眼的绊脚石,是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
林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世子爷…竟看得如此透彻!如此清醒!
这哪里是白日那个傻乎乎看热闹的废物?这分明是蛰伏在深渊、冷眼旁观着一切猎物的毒龙!
“你今日打了王魁,打了二房的脸。”
秦烈的语气陡然转冷,如同寒冰碎裂,“他们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站在我这边的人。”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林风的心脏。
他明白了世子爷的沉默,明白了这深夜召见的凶险。效忠,从来不是荣耀的起点,而是踏入血色漩涡的开端!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他脸色微微发白。
但随即,一股更强烈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炸开!那是白日一拳轰飞王魁时燃起的血性,是不甘永远被人踩在脚下的愤怒!
“林风不怕!”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神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从接下世子爷拳谱那一刻起,林风这条命,就没打算再给自己留着!”
他再次挺直了腰背,迎着秦烈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
“好。”
秦烈看着他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
声音很轻,却像是一柄重锤,敲定了某种契约。
“记住你今日的话。也记住我今日的话。”
秦烈微微前倾身体,靠近窗棂,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清瘦却异常凌厉的侧脸线条。
“眼下,我需要的是影子,是藏在暗处的眼睛和耳朵,不是明面上的刀。”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穿透力。
“锋芒毕露,只会招来雷霆。蛰伏,隐忍,积蓄力量…才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
林风用力点头,眼神专注得像最虔诚的信徒。
秦烈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第一个任务:盯紧王府大管家,赵贵。”
“此人,是二房秦枭母子安插在明面上的最大眼线,更是他们蚕食王府产业、克扣份例、打探消息的爪牙。”
“我要知道他每日行踪,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收了什么好处,又在暗中筹划什么勾当。”
“事无巨细。”
林风眼神一凛,立刻躬身:“是!世子爷!林风明白!”
“小心行事。” 秦烈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赵贵老奸巨猾,本身也有武者二重的修为,耳目众多。不要靠得太近,更不要打草惊蛇。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是!” 林风再次应声,手心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微微出汗。
秦烈看着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庞,沉默了片刻。
烛火摇曳,将他眼底深处那一丝极其罕见的复杂情绪映照出来。有审视,有期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林风,”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跟着我,前路只有荆棘和血火,九死一生。你…真的想好了吗?”
这不是试探,更像是一种最后的确认。
林风猛地抬起头,没有丝毫犹豫,眼神灼热而纯粹:
“世子爷!林风出身寒微,若非世子爷暗中授艺,今日早已是废人一个!王府虽大,却无林风立锥之地!是世子爷给了林风尊严,给了林风力量!”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却字字铿锵:
“林风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恩重如山!世子爷所指,便是林风刀锋所向!纵是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
看着少年眼中那毫无保留、近乎燃烧的忠诚,秦烈冰封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他缓缓点了点头。
“好。”
没有多余的话,一个“好”字,重逾千斤。
他不再看林风,转身走回屋内那张破旧的桌子旁。
桌上,烛泪堆积。
秦烈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流——武徒三重的修为被他运用得极其精妙。
他飞快地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划动。
指尖过处,灰尘被无形的力量推开,留下两个清晰的字迹——
**赵贵**。
随即,指尖在那名字上轻轻一点。
“嗡…”
一声极其细微的嗡鸣。
桌面上的灰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瞬间聚拢、凝结!
那两个由灰尘组成的字迹,竟如同活物般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个极其怪异、扭曲的符文印记,深深烙印在桌面的木纹之中!
印记只存在了一瞬,便无声无息地消散,桌面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窗外的林风,瞳孔骤然收缩!
他虽然修为尚浅,但刚才那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一股极其隐晦、却又带着某种冰冷契约意味的力量波动!
世子爷…他…他这绝不只是武徒三重!
秦烈做完这一切,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尘埃。
他背对着窗户,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
“去吧。记住,你是影子。你的命,留着,比死了对我更有用。”
“是!林风告退!”
林风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再次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和坚定。
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浓重的夜色,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院墙的阴影里。
后窗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屋内,只剩下秦烈一人,和那盏摇曳欲熄的孤灯。
他走到桌边,看着方才留下印记又消散的地方,眼神幽深难测。
窗外,一片厚重的乌云缓缓移开。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透过窗棂的缝隙,无声地流淌进来。
月光恰好落在秦烈站立的位置,将他清瘦的身影清晰地分割开来——一半浸在冰冷的月色里,轮廓分明,如同出鞘的利刃;另一半则依旧隐在烛火摇曳的昏黄阴影中,深不可测。
小院重归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远处王府深处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更梆声。
这死寂之下,某种东西已然改变。
一枚棋子,悄然落在了这盘杀机四伏的棋局之上。
暗流,开始无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