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那处名为“听雨轩”的荒废水榭,在朦胧月色下更显幽深诡秘。水榭深处,残破的窗棂透出一点如豆的灯火。庞统(王统)与法正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石桌上,铺展着那份刚刚交割、墨迹仿佛还带着法正体温与十年心血的《益州十二郡山川险要图》。
羊皮坚韧,山川走势、关隘兵力、粮道仓储,皆以蝇头小楷与朱砂赭石标注得纤毫毕现,尤其是汉中张鲁的布防与蜀中诸郡豪强的虚实,更是详列无遗,堪称撬动益州根基的无上利器!
法正蜡黄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那双惯常充满怨毒与孤愤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找到明主、即将大展宏图的灼热火焰。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点着地图上葭萌关、剑阁等几处险要,声音因亢奋而略显尖利:“…此处,只需三千精兵,趁夜奇袭,断其粮道,守将杨怀、高沛,庸碌之辈,必乱!刘璋闻讯,定调绵竹守军驰援,届时…” 他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算计光芒,“…成都空虚,我早已联络好东州军中几位不得志的将领,只需一纸檄文,里应外合…”
庞统凝神细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截冰冷的“寒江钓叟”竿节,心中亦是波澜激荡。凤雏西行,得此“鬼狐”与《益州图》,不啻于为邺城那条蛰伏的潜龙,插上了腾飞于蜀地上空的双翼!荆州黄忠之弓,益州法正之谋,再加上邺城本身的铁壁玄甲、奇谋鬼策…这盘天下棋局,北方的胜算,已悄然压下了沉重的砝码!他仿佛已看到金戈铁马踏破蜀道雄关,看到刘璋面如土色,看到那些羞辱过法正的豪强在铁蹄下哀嚎…
“报——!” 一声刻意压低的急促呼喊,如同冰冷的铁锥,猛地刺破了水榭中酝酿着滔天巨浪的灼热气氛!
庞统与法正同时一惊,豁然抬头!只见庞统安插在“北地王记”商行的心腹伙计王三,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水榭残破的门口,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尘土与汗水,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用油布包裹、边缘已被汗水浸湿的纸卷!
“东家!荆州…荆州急报!刚…刚到的!”王三的声音带着喘息,几步抢到石桌前,将那卷油布包裹的纸卷双手奉上。
荆州?庞统心头莫名一跳。荆襄是他亲手布下的第一张网,黄忠已然入彀,还有何事值得心腹如此失态,夤夜追至此地?他强压下心头一丝不祥的预感,接过纸卷,入手竟觉沉重。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数份折叠整齐、墨迹簇新的《荆州旬报》!这是庞统离荆前,命荆州暗桩定期收集、通过秘密商道送来的重要情报来源。
他展开最上面一份,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些关于襄阳人事变动、江陵粮价波动、各郡流民安置的寻常消息…并无异样。翻至第二份,依旧风平浪静。就在他眉头微蹙,以为王三大惊小怪之时,第三份《荆州旬报》的头版下方,一行用加大字号、甚至特意加粗加黑的标题,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了他的眼帘!
“卧龙出渊!名士诸葛亮应刘玄德三顾之请,出山辅佐,拜为军师中郎将!隆中一对,天下侧目!”
标题之下,是数行简短的报道,描述了刘备如何顶风冒雪,三赴隆中草庐,最终以诚意打动隐居的“卧龙”诸葛亮出山。更提及诸葛亮于隆中草堂,为刘备剖析天下大势,定下“跨有荆益,联吴抗曹,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的宏伟战略,即后世所称的“隆中对”!报道虽简略,但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刘备求贤若渴的赞叹与对诸葛亮“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的惊世才华的推崇!
“嗡——!”
庞统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万钧雷霆同时炸响!眼前一黑,身形竟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手中那份轻飘飘的报纸,此刻却重逾千钧,几乎要脱手坠落!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将他方才因益州图谋成功而燃起的熊熊烈焰,浇得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与白烟!
诸葛亮!孔明!他…他竟然出山了!而且…投了刘备?!
这怎么可能?!!
庞统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又猛地放大!他死死盯着报纸上那“诸葛亮”三个字,仿佛要将其烧穿!蜡黄的脸庞在跳跃的灯火下瞬间血色尽褪,变得一片惨白,额角、鬓边,细密的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汇聚,顺着脸颊滚落,砸在石桌的羊皮地图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握着报纸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凸起、剧烈颤抖,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宗师谋士气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命运狠狠戏弄、被宿敌迎头重击的极致震惊与…难以置信的茫然!
“东家?!”“孝直先生?!”
王三和法正同时惊呼出声!王三从未见过自家这位智深如海、算无遗策的主人如此失态!法正更是惊疑不定,庞统方才还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此刻却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那震惊失神的模样,竟让他这个素来心硬如铁之人,也感到一丝心悸!
水榭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庞统粗重、紊乱的喘息声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无数画面、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垮了庞统的心防,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激烈碰撞、咆哮!
——南阳隆中,那掩映在修竹茂林间的简陋草庐!炉火正旺,茶香袅袅。两个同样年轻、同样雄心壮志、同样自视甚高的身影对坐弈棋。一个是自己,蜡黄脸,疏狂态;另一个,羽扇纶巾,面如冠玉,眼神温润却深不可测,正是诸葛亮!
“…士元兄以为,当今天下,何人可称明主?” 诸葛亮落下一子,声音清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考校。
“明主?” 庞统当时正处盛气之年,闻言嗤笑,信手落子,锋芒毕露,“曹孟德,挟天子而令诸侯,雄才大略,然性多疑忌,屠戮过甚,非仁义之君!孙仲谋,守成之犬,偏安一隅,难成大器!刘景升?冢中枯骨!至于那织席贩履的刘玄德…哼,空有虚名,四处寄人篱下,丧家之犬耳!此等庸碌之辈,岂配称明主?” 言语间,对刘备的轻蔑毫不掩饰。
诸葛亮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羽扇轻摇,并未反驳,却落下一着妙手,瞬间逆转棋局:“世事如棋,乾坤莫测。士元兄…言之过早了。焉知今日池中物,他日不能化龙腾飞?”
“化龙?”庞统当时被反将一军,心中不忿,拍案而起,带着少年意气的狂傲,“孔明!你若有胆,便与某赌上一局!看这天下诸侯,最终谁能入你我法眼!若你选错了,他日相见,当执弟子礼,拜我为师!”
诸葛亮含笑应诺,那份从容与笃定,曾让庞统心中隐隐不快,却只当是对方故作姿态!如今想来…那淡然微笑的背后,竟早已洞悉了今日之局?!
——画面再转!是去年深秋,自己悄然离开南阳,北上邺城之前。他曾鬼使神差地绕道隆中,远远望了一眼那熟悉的草庐。篱笆依旧,柴扉紧闭。他心中冷笑:“孔明啊孔明,你还在等什么?等那虚无缥缈的真龙?待我辅佐明主,定鼎北方,再回荆襄,看你还有何颜面在这草庐中高卧!” 那份睥睨与优越感,此刻回想起来,竟是如此刺眼!如此可笑!
“隆中一对…跨有荆益…联吴抗曹…” 报纸上那冰冷的字句,如同毒蛇,噬咬着庞统的心脏!诸葛亮不仅出山,更一出手便是石破天惊的“隆中对”!这战略,与他庞统为邺城潜龙所构想的“先定北幽,再图中原,南抚荆扬,西进巴蜀”之策,竟有着惊人的相似!却又在关键处针锋相对!诸葛亮选择了刘备,选择了以荆益为根基!这等于直接宣告,他庞统未来经略荆襄、谋取益州的道路,将与这位昔日的挚友、今日的宿敌,在同一个棋盘上,展开不死不休的角逐!
“刘备…刘备!”庞统喉头滚动,发出如同困兽般的低吼。那个被他视为“织席贩履”、“丧家之犬”的刘备,竟成了诸葛亮选择的“明主”?这简直是对他庞士元识人之明最大的讽刺与羞辱!更可怕的是,诸葛亮选择了刘备,就意味着他选择了与罗业、曹操、袁绍、孙权、马腾截然不同的另一条争霸之路!
这条以“仁义”为旗号、以“兴复汉室”为号召的道路,天生就具有强大的蛊惑力!尤其对那些心存汉室、不满曹操的士人与百姓!这将对邺城潜龙未来收服人心的战略,构成何等巨大的威胁?!
“噗!” 一声轻响!庞统手中紧握的茶杯,竟被他无意识中爆发的罡气生生捏碎!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瓷片碎屑,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淋漓而下,他却浑然不觉!剧烈的刺痛,反而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孔明…你…你终究还是选了这条路…”庞统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苦涩、震惊、不甘,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棋逢对手的沉重压力与宿命感!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那震惊茫然的神色已被一种近乎狰狞的锐利所取代!他死死盯住那份报纸,仿佛要透过纸背,看到隆中草堂里那个羽扇轻摇、从容布局的身影!
“军师中郎将…好!好一个刘玄德!好一个诸葛亮!”庞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狂放与决绝,“你以为抢先一步,占了荆襄大义的名分,便能阻我潜龙腾渊之势?你以为辅佐一个流离半生的刘玄德,便能与我主真龙气运、河北根基相抗衡?孔明!你太小看我庞士元!也太小看我主…罗文通了!”
他猛地将那份沾着茶水与血迹的报纸狠狠拍在石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压在下面的《益州十二郡山川险要图》都为之震颤!
“东家!”王三被庞统的暴怒吓得一哆嗦。
法正此刻也看清楚了报纸上的内容,他那双充满怨毒与算计的眼中,瞬间也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诸葛亮!卧龙!这个名字的分量,他岂能不知?!此人竟投了刘备,还定下“跨有荆益”之策!这等于直接宣判了他法正刚刚献图投效的邺城潜龙,与诸葛亮辅佐的刘备,未来必将在荆襄、在益州,展开你死我活的争夺!他法正欲借邺城之力复仇、践踏益州豪强的梦想,陡然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
“庞先生!诸葛亮出山辅佐刘备…这…这…”法正的声音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迫,“‘隆中对’直指荆益!此人不除,必成大患!”
“大患?”庞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与滔天的怒意,眼神重新变得幽深如寒潭,只是那潭底,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他缓缓坐直身体,用沾着血水和茶水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益州十二郡山川险要图》上,汉中与荆襄交界的位置!
“是大患!更是天赐良机!”庞统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淬火般的决绝,“诸葛亮出山,刘备得此臂助,必不甘久居新野弹丸之地!其欲‘跨有荆益’,首当其冲便是荆北!刘表老迈昏聩,二子相争,蔡瑁张允之流,岂是诸葛亮之敌?荆襄…必乱!”
他目光如电,扫过惊疑不定的法正和心腹王三:“益州之事,刻不容缓!孝直兄,联络张松、孟达等人,加速进行!务必在诸葛亮的手伸进益州之前,将汉中与蜀中要害,牢牢钉死!刘璋越是昏聩,益州豪强越是倾轧,于我等大计越是有利!”
“王三!”庞统猛地转向心腹,声音斩钉截铁,“你即刻启程,以最快速度返回邺城!将此图,”他珍而重之地卷起那份《益州十二郡山川险要图》,用油布层层包裹,“以及此信,面呈主公!”他迅速扯下一片衣角,咬破食指,以血为墨,在布片上疾书四字:
“潜龙勿用!”四字殷红如血,力透布背!既是向主公告警——诸葛亮这条“卧龙”已出,天下格局剧变!更是表明心迹——他庞统,将不惜一切代价,在这荆益大地上,与诸葛亮这条“卧龙”,斗上一斗!在潜龙真正腾飞之前,他这条“凤雏”,将化身最致命的阴影,缠住诸葛亮的脚步!
“告诉主公,荆襄之网,统必亲手收紧!益州之门,统必为主公洞开!诸葛亮…哼!”庞统眼中寒光一闪,“统在荆襄,静候其‘隆中对’化为泡影之时!”
王三接过血书与重若千钧的图卷,贴身藏好,肃然领命:“东家放心!小人必星夜兼程!”
法正看着庞统眼中那燃烧的斗志与冰冷的杀意,心中那因诸葛亮出山带来的阴霾竟也被驱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强敌的兴奋与狠戾:“庞先生放心!益州这盘棋,孝直…必不让那卧龙如愿!”
水榭内,灯火摇曳。庞统负手立于残破的窗前,望向东南方荆州的方向。窗外,成都春夜暖风依旧,却再也吹不散他心头的凛冽寒意与滔天战意。
“孔明…隆中一对,三分天下?好大的气魄!”庞统嘴角勾起一丝冷峭到极致的弧度,眼中精光爆射,“那就让某家看看,是你的卧龙之谋能搅动风云,还是我凤雏之算…能只手遮天!这荆襄九郡,益州沃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夜色如墨,吞噬了水榭中孤傲的身影。一场注定将搅动天下风云、决定未来气运的顶级智谋对决,在这蜀中的春夜里,悄然拉开了它沉重而致命的帷幕。潜龙在渊,卧龙出山,凤雏振翼…这盘乱世棋局,因诸葛亮的落子,骤然变得波谲云诡,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