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的青石板被前夜雨水冲刷得发亮,倒映着铅灰色天空,空气里一股子散不掉的铁锈和泥土的腥气。断头台那暗沉发黑的木头架子,像头沉默的怪兽蹲在广场中央。
禁卫军黑压压围了三层,长矛如林,闪着寒光。百姓被远远隔开,人头攒动,嗡嗡的议论声压不住刑台中心那困兽般的嚎叫。
“张辰!狗皇帝!你出来!出来看看老子!”刘瑾五花大绑,像条离水的鱼在木砧上疯狂扭动,昔日勋贵的锦袍滚满了泥污,头发散乱,双目赤红欲裂。枷锁磨得他手腕皮开肉绽,血顺着木纹往下淌。“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你好毒的心肠!老子为你张家流过血!立过功!”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监刑官秦山按着腰刀,站在高台一侧,那张棱角分明的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皮底下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他身后,几个穿着飞鱼服的玄影卫如同雕像,气息冷冽。
“时辰到!”一个尖利的嗓音划破嘈杂。
人群骤然一静。
刘瑾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午门城楼的方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张辰!我知道你在上面看着!你出来!有种你出来看着老子死!哈哈哈……你以为杀了我刘瑾,你这偷来的龙椅就坐稳了?做你娘的千秋大梦!”
他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诅咒,声音带着血沫子,穿透力却强得惊人,连远处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子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东海王……东海王已在海上集结铁甲巨舰!那巨舰无坚不摧!你这泥腿子出身的小贼,靠着阴谋诡计窃国,拿什么挡?哈哈哈……你的好日子到头了!老子在地下等着看你被碾成齑粉!等着看你的皇后、你的太子……”
“聒噪。”一个冰冷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压过了刘瑾的狂吠,从午门城楼上传来。
城楼垛口处,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张辰扶着冰冷的墙砖,俯视着下方刑台上状若疯魔的刘瑾,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只蝼蚁的垂死挣扎。阳光艰难地撕开一片云层,落在他玄色十二章纹的龙袍上,金线折射出刺目的光,衬得他眉宇间的威压如渊似狱。
刘瑾的狂笑戛然而止,被那冰冷的视线钉住,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疯狂,他剩下的狠话全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张辰的目光掠过他,像掠过一粒尘埃,落在秦山身上。
秦山猛地一抱拳,声如洪钟:“遵旨!”他霍然转身,对着早已准备就绪、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刽子手,猛地一挥手,动作带着战场上下令冲锋的决绝。
“斩——!”
雪亮的鬼头大刀被高高举起,刀刃反射着天光,划过一道刺目的圆弧。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头发颤的钝响。刘瑾那颗兀自带着狰狞表情的头颅冲天而起,腔子里喷出的热血足有丈许高,如同下了一场短暂而残酷的红雨,泼洒在暗沉的木砧和青石板上,发出滋滋的轻响,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那颗头颅滚落在地,沾满泥土和血污,眼睛瞪得溜圆,似乎还残留着最后那一刻凝固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整个午门广场死寂一片。方才还在嗡嗡议论的百姓,此刻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风吹过旗幡的猎猎声,以及远处不知谁家孩童被死死捂住的呜咽。
张辰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身走下城楼。沉重的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片血腥的广场和无数道惊悸的目光。甬道深邃,只有他身后影子带着几名玄影卫跟随的脚步声在石壁上回荡,清晰得如同敲在人心上。
回到御书房,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檀香也压不住。张辰径直走到御案后,坐下。巨大的桌案上,奏章堆叠,一方九龙盘绕的玉玺端放在紫檀木架上,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又沉重的光泽。
他的目光落在那玉玺上。新铸的玉玺,由前朝传国玺熔了拓跋弘那柄象征草原王权的金刀重铸而成,象征着武统与天命合一。玉质温润,九龙雕刻雄浑有力,但在玺身靠近底部的地方,一道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纹路蜿蜒其上——那是熔铸时金液与玉质未能完美融合留下的细微裂痕,如同一条沉睡的金色小蛇。
张辰伸出手指,指腹缓缓抚过那道裂痕。触感微凉,带着玉的细腻。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在那道纹路上流连,眼神幽深,看不出喜怒。
“跳梁小丑罢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刘瑾临死前绝望的嘶吼,什么东海王,什么铁甲巨舰,在他此刻的心境里,激不起半分涟漪。扫平漠北,踏碎潼关,什么样的敌人没见过?不过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挑战者。
指腹下的裂痕似乎传来一丝极微弱的暖意,或许是错觉。
就在他指尖离开玉玺的刹那——
砰!
御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兵部尚书王焕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官帽歪斜,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嘴唇哆嗦着,连滚带爬地冲到御案前丈许之地,“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陛下!陛下!”王焕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仿佛天塌了一般。
张辰眉头猛地一拧,眼中寒光乍现。影子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王焕身侧半步之地,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腰间的短刃上,气息锁定了这位失态的兵部尚书。
“成何体统!”张辰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入骨髓,“何事惊慌?”
王焕被那目光一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但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双手高高举起一份被捏得皱巴巴、边缘还带着水渍的加急军报,那军报上盖着代表最高紧急程度的血红色“东海惊涛”火漆印。
“东…东海!外海!靖海卫八百里加急死报!”王焕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三…三艘从未见过的铁甲巨舰!突然出现在白沙岛以东八十里海域!正…正朝我近海驶来!”
“铁甲舰?”张辰眼神微凝。大夏水师也有蒙铁皮的战船,称得上“铁甲”的,无非防护强些,何至于让一部长官如此失魂落魄?
“是!前所未见!前所未见啊陛下!”王焕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极致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超出理解的东西,“靖海卫观察哨拼死抵近,以千里镜窥得……那巨舰通体覆盖乌沉沉的铁甲,浑然一体,不见接缝!庞大如山岳,靖海卫最大的楼船与之相比,犹如小舢板!”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因恐惧而嘶哑:“最…最骇人的是,那巨舰…无帆!无桨!”
“无帆无桨?”张辰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刀。
“千真万确!无帆无桨!”王焕用力点头,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但…但其速惊人!观察哨回报,其行进间…船身两侧有巨大轮盘拍击海水,船体…船体中部有高耸烟囱,喷…喷吐滚滚浓密黑烟!其疾如风,速度…速度堪比奔马!不!比奔马更快!”
“喷吐黑烟?轮盘击水?无帆无桨,却快于奔马?”张辰一字一顿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金砖地上。御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王焕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刘瑾临死前那疯狂怨毒的诅咒,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心头:“东海王已在海上集结铁甲巨舰……你这皇位坐不稳……”
张辰的目光再次落回御案上那份被王焕高举的加急军报。那皱巴巴的纸张,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缓缓抬手,没有去接那份军报,而是五指猛地一收!
咔嚓!
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一角,竟被他生生捏碎!木屑簌簌落下。
他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几片尖锐的木刺深深扎入皮肉,渗出细小的血珠,混着木屑的粉末,黏腻地沾在掌心。他却浑然不觉,目光穿过洞开的殿门,投向外面。
不知何时,天空已阴云密布,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宫殿的金顶之上,翻滚涌动,如同酝酿着无边风暴的墨海。狂风卷着湿冷的气息灌入殿内,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在他冷峻如铁的侧脸上明灭不定。
张辰盯着殿外那翻腾的乌云,嘴角慢慢扯开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弧度,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御书房内响起,带着一种发现新猎物般的冰冷兴味:
“无帆无桨,快逾奔马?呵……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