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黑山寨的薄雾,粗粝的校场地面蒸腾着夜雨的潮气。七百多个身影挤在夯实的泥地上,像一片杂色补丁拼成的幕布——裹着破烂袄子的流民、套着不知从哪个死人士兵身上扒下来的残破皮甲的溃兵、甚至还有几个半大孩子攥着削尖的木棍。嗡嗡的议论声和压抑的咳嗽声混在一起,沉闷地滚动着。
秦山抱着他那柄豁了口的环首刀,铁塔似的戳在人群最前头,眉头拧得死紧。他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或惶惑的脸,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烂泥里,瞬间压住了那片嗡嗡声。几百道目光,带着畏缩、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怯怯地投向前方那方临时垒起的高台。
张辰就站在台上。
他身上那件玄色布袍洗得发白,肩头和袖口还带着洗不净的旧日血迹,如同烙印。但没人敢去看那些血污。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此刻的姿态死死攫住。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地里的标枪,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扫视台下时,人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被冰冷的刀锋刮过皮肤。那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山岳倾覆前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都给我听真了!”张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并不尖利,却像淬了冰的铁块,砸碎了清晨最后一点朦胧睡意,“从今日起,尔等不再是任人驱赶宰割的猪羊!你们手里有刀枪,脚下有土地,背后有同袍!聚在这黑山,为的是活命,更是要争一个不再被踩进烂泥里的前程!”
他猛地踏前一步,靴底撞击粗糙的木台,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震得人心头一跳。“但这前程,不是靠跪着求来的!是靠我们手里的刀,靠同袍的血,一刀一枪,从这吃人的世道里劈出来的!”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旁边一根新竖起的粗大木桩。木桩顶端,一颗须发皆张、怒目圆睁的狰狞头颅被长钉牢牢钉死,那是昨日带人劫掠山下村寨、奸杀妇孺的匪首“独眼狼”赵魁。凝固的黑血顺着木桩蜿蜒流下,渗入泥土,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铁锈味。几百双眼睛瞬间被那恐怖的景象死死盯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看见了吗?”张辰的声音如同寒潭深水,冰冷刺骨,“这就是规矩!黑山军的规矩!凡入我军中,十七条斩罪,触之即死!无分亲疏,不论功过!今日,便立在这校场之上,刻进尔等的骨头里!”
“一,叛逃者,斩!”
“二,通敌者,斩!”
“三,临阵退缩者,斩!”
“四,私掠民财、淫辱妇人者,斩!”
“五,不遵号令者,斩!”
……
一条条铁律,如同烧红的烙铁,随着张辰那斩钉截铁、毫无起伏的声音,狠狠烫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心尖上。每念一条,台下便是死寂一分,空气都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当那十七条斩罪念完,偌大的校场落针可闻,七百多人如同七百多尊泥塑木偶,连秦山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秦山!”张辰厉喝。
“末将在!”秦山如遭雷击,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着你统步兵营!凡持刀盾、枪矛者,皆归你辖制!我要的是一堵墙,一堵撞不碎、砸不烂的铁墙!能不能做到?”
“能!”秦山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狂热的战意,“人在墙在!墙破人亡!”
“石磊!”
“俺在!”石磊那高大的身躯轰然出列,声音瓮声瓮气,却带着一股子开山裂石的蛮劲儿。
“着你统陷阵营!凡持重斧、大锤、敢死冲阵者,皆归你统领!你部便是砸开敌阵最硬骨头的铁锤!是插进敌腹最锋利的刀子!敢不敢?”
石磊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胸膛,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少将军!俺石磊这条命,就是您砸人的锤子!您指哪,俺砸哪!砸他个稀巴烂!”
“好!”张辰眼中掠过一丝激赏,随即目光如电,扫过噤若寒蝉的流民溃卒,“陈禹!军规刻碑,立于寨门!令识字者,日日诵读!不识者,由你带人宣讲!我要这十七条,刻进每个人的骨髓!明白了吗?”
站在台侧、面容清癯的陈禹躬身应诺:“属下领命!必使军规如雷,常响于耳!”
立威的杀气尚未散尽,张辰的命令已如冰雹般砸下。
“秦山!”
“在!”
“你部即刻整装!目标:盘踞黑风坳的‘过山风’!此股流匪,不过五十余众,仗着地形熟悉,屡屡劫掠山下商旅,民怨沸腾!我要你两个时辰内,提其匪首首级回营!可能办到?”
“末将遵命!”秦山眼中凶光一闪,狞笑爬上嘴角。对付这种乌合之众,正是他步兵营磨刀的好机会。
“石磊!”
“俺在!”
“你部目标:西面野狼坡‘钻地鼠’!此獠狡诈,善挖地道,藏身坡后废弃矿洞。人数约三十。我要你部堵死所有洞口,一个不留!不得使其一人走脱!能做到?”
“少将军放心!俺把洞口全给他夯瓷实了,憋也憋死这群耗子!”石磊舔了舔厚实的嘴唇,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兴奋。
“都给我听着!”张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此乃黑山军初战!胜,当如雷霆!败,军法无情!首级带回,尸身弃于山下官道!让那些魑魅魍魉都睁大眼睛看看,这黑山,如今是谁家的规矩!”
“遵令!”秦山、石磊齐声怒吼,声震四野。校场上压抑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一股嗜血的躁动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黑风坳的战斗结束得比预想更快。
秦山如猛虎出柙,根本不屑用什么战术。他亲率最悍勇的二十名刀盾手,顶着匪徒稀稀拉拉射下的几支竹箭,强行冲上陡峭的山坡。那些刚抢了点粮食酒肉、正醉醺醺的流匪,哪见过这等悍不畏死的阵仗?刚一接战,便被秦山一刀劈飞了当先的匪徒半个脑袋,滚烫的脑浆和鲜血溅了旁边匪徒一脸。步兵营的汉子们见主将如此凶悍,嗷嗷叫着扑上去,刀光闪烁,血花飞溅。所谓的抵抗顷刻间土崩瓦解。匪首“过山风”被秦山一脚踹翻在地,环首刀冰冷的刀锋压在他脖子上时,这厮裤裆瞬间湿透,一股腥臊弥漫开来。
“好汉饶命!粮食女人都给你!饶命啊!”他涕泪横流。
秦山眼中只有一片漠然的杀意,手起刀落,干脆利落。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尘埃。“呸!孬种!”秦山啐了一口,环视一圈被迅速解决的战场,厉声喝道,“割下首级!尸身拖下山,扔官道上!”
当秦山带着五十多颗血淋淋的首级和少量缴获的粮食、几把锈刀回到山寨时,校场上已然立起了两根新的木桩。石磊比他更早一步。
野狼坡的战斗毫无悬念。石磊根本懒得找洞口。他带着陷阵营那帮身高体壮的汉子,扛着临时砍伐的巨木,如同人形冲车,对着矿洞入口处摇摇欲坠的木架和乱石堆就是一顿狂砸猛撞。里面“钻地鼠”一伙的惊叫求饶声如同被困的耗子。不到一炷香功夫,几个主要出口便被彻底封死。石磊嫌不够解气,又命人抱来干柴茅草,点燃了塞进缝隙里,浓烟滚滚灌入。凄厉的惨叫和咳嗽声很快微弱下去,最终归于死寂。三十多个匪徒,生生被闷死、呛死在了他们自掘的坟墓里。石磊直接带人破开一个洞口,割下首级,尸身随意抛于坡下显眼处。
两根新木桩上,两颗表情扭曲、沾满烟灰的头颅被高高钉起。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焦糊的烟味,在校场上空盘旋不去。七百多双眼睛看着那三颗狰狞的头颅,看着秦山、石磊身上溅满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渍,看着他们丢在地上的、那些属于匪徒的残破武器和一点点可怜的缴获。
空气再次凝固。但这一次,凝固中不再仅仅是恐惧。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在滋生——敬畏?狂热?亦或是终于找到依靠的归属感?麻木的脸上开始有了生气,惶惑的眼神深处,隐隐亮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张辰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秦山和石磊身上。“做得不错。首战,当有此锐气!”他声音依旧冷硬,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肯定。他转向台下,声音陡然转厉:“都看清楚了?黑山的规矩,是用血写成的!守规矩,有活路,有前程!不守规矩,这三颗狗头,便是下场!”
“诺!”台下爆发出参差不齐却异常响亮的应和声,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秦山咧开嘴,刚想上前汇报缴获,一个瘦小的身影却如同鬼魅般从校场边缘的阴影里闪了出来,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正是影子。他无声无息地滑到张辰身侧,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只有张辰一人能听见:
“少将军,东北方二十里,官道岔口,‘义气当先’的旗号。”
张辰的眼皮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