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梧桐树开始飘落第一片枯叶。楚明坐在苏格兰场顶楼的办公室里,铜制台灯将信纸照得泛黄。砚台里的墨汁已经磨好,羊毫笔尖悬在半空,他望着窗外泰晤士河上穿梭的汽船,终于落下第一笔:
纪白吾友:
展信安。提笔时伦敦正下着细雨,雾气漫过圣保罗大教堂的尖顶,恍惚间竟与汉口的梅雨季有几分相似。想起临行前你在码头塞给我的那罐辣椒酱,如今早已见底,每次回味,都觉得比西区餐厅里的鱼子酱更有滋味。
随信附上两册书籍。一本是柯南·道尔新出的《最后致意》,书中福尔摩斯与莫里亚蒂的博弈令人拍案,虽不及真实案件诡谲,却也算得上消遣佳品。另一本是巴黎医学院最新解剖图谱,骨相描绘之精细,让我想起你在同仁医院实习时,对着尸骸钻研数小时的模样。若你愿意,我可托人带几本德文版病理学着作回去——听闻德国在毒理检测上又有新突破,这对你的法医研究或许有用。
这半年来,伦敦的案子从未消停。继“剥衣杰克”案后,我又接手了西区珠宝商密室死亡事件。凶手竟利用留声机齿轮制造延时机关,将现场伪造成自杀。破案那日,我站在摆满东方瓷器的书房里,突然想起你常说的“凡有接触,必留痕迹”,倒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不过最难忘的,还是那群在案件中相遇的女性。艾丽如今在工会帮忙,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现在正握着笔为女工们争取权益;露西重新站上舞台时,特意寄来门票,谢幕时她脖颈的疤痕在聚光灯下泛着微光,却比任何钻石都耀眼。至于老妇人,我定期会去东区看望她,她总念叨着等你来了,要做热干面给你吃——虽不知伦敦哪里能买到碱水面,但她的心意,想必你能感受到。
前些日子与米勒探长聊起,他说若有东方法医专家来交流,苏格兰场定当以礼相待。我思来想去,这偌大的中国,能担此重任者非你莫属。欧洲诸国的法医实验室藏着不少前沿技术,而你对《洗冤集录》的见解,定能让那些洋专家们大开眼界。若你愿意,我可着手准备邀请函,安排你在伦敦、巴黎、柏林等地讲学。
伦敦虽繁华,到底不是故乡。街角的咖啡馆再精致,也冲不出长江边茶馆的烟火气;泰晤士河的游船再华丽,也比不上汉江里的小火轮。前些日子路过唐人街,见一家粤菜馆挂出“云吞面”的招牌,尝过才知是改良过的甜腻口味,反倒勾起对户部巷热干面的念想。
随信还寄了些小物件。一枚是泰晤士河底打捞的铜纽扣,背面刻着1897年的字样,或许能作为古董研究;还有个皮质笔记本,记录着这半年的刑侦笔记,空白处留给你补全。若你能来,咱们定要重走贝克街221b,再去东区的小酒馆喝个痛快——那里的黑啤酒虽比不上黄鹤楼的黄酒,但胜在够劲儿。
盼复。
楚明 于伦敦 1929年8月15日
信纸墨迹未干,楚明又取出一个牛皮纸包裹。除了书籍,他还塞进了一盒西区百货买的玫瑰香水——记得纪白曾说过,汉口的洋行里这类香氛总是供不应求。包裹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报纸,是《泰晤士报》对“剥衣杰克”案的专题报道,楚明特意用红笔圈出了艾丽在法庭作证的段落。
邮差来取件时,楚明站在苏格兰场门口望着马车远去。街边报童的叫卖声传来,今日头条是关于股市暴跌的新闻,穿西装的绅士们皱着眉头议论纷纷,而不远处的巷口,几个童工正赤脚追逐滚落的煤球。这座城市永远在上演着矛盾与挣扎,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既期待老友的到来,又害怕伦敦的迷雾会模糊那双洞察真相的眼睛。
当夜,楚明在办公室加班时,收到艾丽的来信。信中夹着工会起草的女工保护条例草稿,末尾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纪先生什么时候来?我想听听中国女工是怎么抗争的。”他摩挲着信纸,仿佛看到艾丽布满裂口的手握着铅笔,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反复修改条文的模样。
窗外的雾又浓了些,楚明将纪白的回信地址又核对了一遍。或许在下个雾散的清晨,来自东方的航船就会载着故人抵达,而那些藏在《洗冤集录》与现代刑侦技术里的智慧,终将在泰晤士河畔碰撞出新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