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六月,像块拧不干的湿毛巾,裹着长江水汽往人骨头缝里钻。我叫楚明,汉口警察局的探长,这会儿正站在昙华林巷口,盯着“王记昌隆洋行”的黑漆大门。门里死了人,洋行老板王鹤亭。
“楚探长!”身后传来纪白的声音。他穿着浅灰长衫,领口扣得严实,额角沁着细汗,手里还拎着个牛皮箱——那是他的解剖工具。纪白是湖北医学专门学校的解剖学教师,也是我这儿的“编外助手”,但凡遇上棘手案子,他准会揣着放大镜来凑热闹。
“来得正好,”我侧身让他进门,“书房在二楼,局里的人刚把现场圈起来。”
洋行后院种着几株石榴,开得正红,却衬得天井里的气氛格外压抑。上到二楼,书房门虚掩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墨水味飘出来。王鹤亭仰在红木转椅上,右手垂落,手边地上躺着把勃朗宁手枪。他太太刘婉娘瘫在墙角,发髻散乱,见我们进来,又捂着脸哭起来。
“嫂子,节哀。”我先开口,目光扫过房间。书桌上摊着张宣纸,墨迹未干,写着“生意失败,无颜苟活”之类的话。窗户从里面闩死,插销是铜制的,没看出撬动痕迹。
纪白戴上白手套,蹲到尸体旁。他先翻看王鹤亭的右手虎口,又拨开他额前的头发查看伤口。“楚明,”他声音低哑,“枪伤在右太阳穴,但虎口没有灼痕。死亡时间,我估计在凌晨两点左右。”
我走到桌边,拿起那封“遗书”。宣纸质地讲究,墨是好徽墨,但纸角微微卷起,像是刚被人匆忙摊开。我又凑近窗台,外沿那道刮痕极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纪白,你看这刮痕,像不像钩子挂过?”
他凑过来,用放大镜照了照:“有点像,但痕迹太浅,不好判断。”说着,他又检查死者的左手,“指甲缝里有东西,像是……羊毛纤维。”
我转身问刘婉娘:“嫂子,王先生最近跟什么人结过仇吗?”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哽咽道:“他……他就是生意上不顺心,跟码头帮的人吵过几次。昨晚他说要在书房算账,不让人打扰,我……我今早听见枪响,推门推不开,才叫人砸了锁……”
“几点听见的枪响?”
“大概……大概四点多吧。”她眼神闪烁。
我没再追问,带着纪白下楼。账房先生陈默在客厅搓着手,见我们下来,连忙迎上来:“探长,先生他……”
“王先生的生意,最近是不是出了大问题?”我直截了当。
陈默脸色一白,犹豫着说:“是……跟码头帮的‘黑三’因为一批货闹得很僵,前天还在‘鹤鸣茶馆’吵了一架,当时……当时还有个戴礼帽的先生也在场,跟先生好像也有争执。”
戴礼帽的人?我记在心里。这时,女仆阿香端着茶水过来,手有点抖,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烟蒂。“阿香,”我叫住她,“昨晚你听见什么动静没?”
她吓得一哆嗦,茶水洒了出来:“没……没听见,就是半夜去后院倒垃圾,好像……好像看见墙根有个黑影一闪就没了。”
送走陈默和阿香,纪白从他的牛皮箱里拿出个玻璃片,上面粘着从死者指甲缝里取下的纤维:“楚明,这是进口的英国毛呢,价格不菲。”他又掏出个小本子,“我刚才在地毯边缘发现个鞋印,鞋底花纹很特别,像是国外的牌子。”
我走到洋行仓库,里面堆着不少布匹西药。纪白忽然指着角落里几个木箱:“这是‘利眠宁’,德国产的镇静剂,我医专实验室上个月刚丢了一批,就是这个型号。”
我心里一动。刘婉娘袖口那股消毒水味,难道……
回警局的路上,我和纪白坐在黄包车上。“楚明,”他低声说,“王鹤亭的枪伤弹道不对劲,不像是自杀的角度。而且那封遗书,墨色深浅不一,像是分几次写成的。”
“我知道。”我敲了敲车帮,“刘婉娘在撒谎,枪响时间不对,她手腕上还有道新伤,像是被人抓的。陈默提到的戴礼帽男人,还有阿香看见的黑影……这里面名堂多着呢。”
当晚,我让局里放出风去,说尸检报告有误,需要重新勘察现场。约莫凌晨一点,我和纪白躲在洋行后院的石榴树后。月光惨白,照得老宅像口棺材。
果然,没过多久,书房的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黑影翻了进去。纪白握紧了手里的手电筒,我悄悄摸出腰间的枪。
几分钟后,黑影从窗户里出来,正要顺绳子往下滑,我大喊一声:“站住!”同时扣动扳机,子弹打在墙上。
黑影吓了一跳,摔在地上。是刘婉娘!她手里还攥着半张纸。
“为什么?”我问她,纪白已经点亮手电筒,照在她惨白的脸上。
她瘫在地上,泪水混着泥土:“是我……是我和陈默……他发现了我们的事,还要去告官……陈默昨晚趁他睡着,从后院翻墙进来,用他自己的枪打死了他……我负责写遗书,从外面把窗户闩上……阿香看见的黑影是陈默,烟蒂也是他掉的……那批西药,是陈默让我帮忙藏的,他说能换钱……”
原来,陈默利用王鹤亭的信任挪用公款,又和刘婉娘有染。王鹤亭发现后,二人便起了杀心。陈默深夜潜入,用枪抵住王鹤亭太阳穴打死他,刘婉娘则在天亮后伪造自杀现场,用钩子从外面锁窗,想瞒天过海。死者指甲缝里的纤维,是陈默行凶时被抓住的大衣流苏。
警车鸣着笛驶离昙华林,车灯划破了武汉的夜。我靠在车门上擦枪,纪白递过来一瓶冰镇酸梅汤:“总算结案了,这鬼天气,喝口冰的舒服。”
我接过瓶子,冰凉的触感从手心蔓延开。远处长江大桥的轮廓若隐若现,江面上有货船驶过,拉响悠长的汽笛。“下回去老通城吃豆皮,”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冲纪白笑了笑,“该你付账了。”
他推了推眼镜,也笑了:“行,只要你下次查案别再把我锁在现场外面就行。”
夜色里,我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武汉的夏天依旧闷热,但破了案,心里倒是凉快了不少。这民国的天下,像这长江水一样,看着平静,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而我和纪白,就像两只守在岸边的鹰,睁着眼,看着这世道的明与暗。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