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春,汉口英租界的雨丝总裹着长江水汽与煤烟味,将江汉关钟楼的铜锈味都泡得发胀。我坐在“楚明侦探事务所”二楼临窗的柚木椅上,看雨水在玻璃上织出蛛网似的纹路,突然听见楼下邮差扯着嗓子喊“挂号信”。
木质楼梯“吱呀”响时,我正用裁纸刀削着松木铅笔。信封是厚实的英国牛皮纸,边角烫着暗金滚边,邮票却用了1897年香港发行的“红印花小贰分”,这种错体票在集邮册里能换半袋洋面。寄信人地址栏空荡荡的,只拿钢笔蘸着浓墨画了个歪鼻子小丑,红漆似的油墨在阴雨天里泛着腥气。
“纪白,你来看这个。”我用刀尖挑开信封,避免指纹破坏可能存在的痕迹。信纸是法国“雪莱”牌宣纸,摸上去带着潮气,钢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十年前的玩笑该收场了,去问‘镜中人’。”句尾的句号点成了小丑的笑脸,墨水在纸背晕出毛边,纪白的指尖刚碰上去,就沾了抹湿润的黑。
“鸵鸟牌蓝黑墨水,”他对着光举起信纸,鼻梁上的圆框眼镜滑下一半,“掺了20%的甘油, drying 速度比普通墨水慢三倍。”窗台上的留声机还在转,放的是周璇的《夜上海》,纪白却突然关掉唱针,把信纸凑到鼻尖:“玫瑰香水,法国‘夜玫瑰’1925年款,前调有天竺葵和佛手柑。”
十年前的玩笑。我的手指划过“镜中人”三个字,墨迹突然洇出暗红,像陈年血渍。1920年5月15日,汉口总商会会长沈仲平从四层办公室坠落,尸体砸在青石板上时,怀里还攥着半面碎镜,镜片割破了他的喉管,在地面画出个不规则的圆。当时纪白刚穿上白大褂,跟着法医去现场,回来时解剖刀鞘上还沾着星点血痂。
“尸检报告说他指甲缝有金属粉末,”纪白打开玻璃标本柜,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年前的证物瓶,“当时推断是坠楼时抓握铁艺栏杆所致,但粉末成分始终没化验出来。”他拿出个贴着“沈仲平”标签的棕色玻璃瓶,对着光看,瓶底沉着些银灰色粉末,像撒在雪地上的铅屑。
我走到地图前,黄铜镇纸压着1920年的汉口租界分布图。沈仲平的办公室在商会大楼东南角,窗户正对江汉关钟楼,出事那天门窗从内侧反锁,唯一的钥匙在他西装口袋里。“镜中人”——沈仲平生前总爱说“人心如镜,映得出善恶”,商会里的人都叫他“镜先生”,他办公室墙上挂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碎尸现场却没找到镜面残骸。
纪白突然倒抽一口凉气:“楚明,你看这小丑的鼻子!”他把信纸贴在台灯玻璃罩上,光影透过纸背,小丑的红鼻子竟是个变形的“镜”字,笔尖在横折处断了墨,露出纸纤维的原色。“寄信人是左撇子,”他指着笔画走向,“而且用的是金尖钢笔,笔尖有0.3毫米的分叉。”
楼下突然传来黄包车夫的吆喝声,我掀开窗帘角,看见街角烟纸店门口站着个穿黑袍的人,斗笠压得极低,手里晃着串冰糖葫芦,糖衣在雨里亮晶晶的。纪白把信纸夹进证物册,金属环扣“咔哒”响:“这封信的邮票、信纸、墨水都价值不菲,寄信人要么是富人,要么是偷来的材料。”
我想起沈仲平的夫人苏婉卿,她娘家是做绸缎生意的,1920年时总喷着法国香水,手腕上戴着威尼斯镜面手镯。还有商会现任会长李默生,他留学英国时学过集邮,办公桌上总摆着个银质镜匣,匣盖上刻着西洋小丑图案。纪白把标本瓶放回原处,瓶身撞上玻璃架,发出细碎的响声:“当年尸检时,我注意到沈仲平的领带夹不见了,是个纯银镜形别针。”
雨势突然变大,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咚咚作响。我走到书桌前,翻开1920年的案件卷宗,最后一页贴着现场照片:沈仲平仰面躺在血泊里,右手握拳,指缝间隐约可见银亮的反光。纪白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他的影子投在照片上,恰好遮住了死者的脸:“楚明,你说‘镜中人’会不会是指孟文轩?”
孟文轩,那个给沈仲平治“神经衰弱”的留洋医师,1920年5月16日突然失踪,有人说他去了上海,有人说他卷了商会的钱跑路。卷宗里夹着张孟文轩的处方笺,钢笔字迹和匿名信上的笔锋惊人地相似,都是左撇子特有的勾挑。纪白拿起放大镜看处方笺日期:“1920年5月14日,沈仲平死前一天。”
窗外的黑袍人不见了,烟纸店老板正收着湿漉漉的幌子。我把匿名信和处方笺并排放桌上,发现两者的“的”字起笔都有个向右上挑的飞白——那是金尖钢笔特有的痕迹。纪白突然指着处方笺右下角:“这里有香水味,和信上的‘夜玫瑰’一样。”
留声机的唱针不知何时又开始转动,周璇的歌声混着雨声飘进来:“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我关掉留声机,屋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纪白的心跳声。他拿起那枚装着金属粉末的标本瓶,对着灯光轻轻摇晃:“我明天再化验一次,也许当年漏了什么。”
雨点还在敲打着窗户,我望着信封上那个歪鼻子小丑,突然觉得它的笑脸越来越扭曲。十年前的那场“意外”,恐怕从来就不是意外。纪白把处方笺和匿名信锁进保险柜,钥匙在他掌心转了两圈:“楚明,你说寄信人是不是想让我们重新查案?”
我没回答,只是走到窗边,看着雨水在青石板上积成水洼。水洼里倒映着事务所的门牌,还有那个若隐若现的小丑影子。十年前的镜子碎了,但镜中的人影,似乎才刚刚开始动弹。纪白递来杯热茶,玻璃茶杯上凝着水珠:“明天去商会看看?”
“去,”我接过茶杯,热气模糊了眼镜片,“顺便问问李默生,他那银质镜匣里,到底藏着什么。”雨还在下,汉口的夜被泡得发软,而这封古怪的信件,像块投入死水的石头,让十年前的沉冤,终于泛起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