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正值初夏时节,长江与汉水在此地交汇,水汽弥漫,空气湿度较大。随着天气逐渐转热,整个城市仿佛被一个巨大的蒸笼所笼罩,让人感到异常闷热。
我身着一身略显陈旧的藏青色警服,领带随意地散落在一旁,领口敞开着,袖口则卷至小臂处。此刻的我正端坐在汉口警察局二楼那间狭窄而局促的办公室里,对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怔怔地发呆。
办公室的窗户敞开着,阵阵热浪夹杂着楼下街道上的嘈杂声扑面而来。黄包车夫的高声吆喝、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以及汽车喇叭的嘟嘟声交织在一起,犹如一锅煮沸的杂烩汤,让人不禁心生烦躁。
桌上放着一杯茶,是局里伙夫老周泡的,茶叶末子在杯底沉沉着,水色发黄,没什么茶香,胜在解渴。我端起来喝了一口,目光落在卷宗上那些干巴巴的文字上,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纠纷、顺手牵羊的小窃,没什么能提得起我精神的。
我这人,大概是天生闲不住。在高师念物理的时候,就喜欢琢磨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做实验也专挑别人觉得麻烦的来。后来进了警局,也是因为觉得这探案查凶,跟做科学实验有点像,收集证据、分析线索、推导结论,最后找到那个唯一的“真理”——真相。
正百无聊赖呢,办公室的门“笃笃”响了两声。
“进。”我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纪白。
纪白是我在武汉认识的朋友,现在在湖北医学专门学校教解剖学。说起来也巧,我们俩认识是因为一桩案子,他那时候作为校方代表协助验尸,一来二去,发现彼此对这“探寻真相”的事儿都挺有兴趣,又都算是孤身一人在这城市里,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最后还合租在了一起。他住的地方离学校近,但他嫌学校宿舍太静,又觉得跟我这儿“有案子可聊”,硬是搬了过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长衫,戴着一副细边的眼镜,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皮质公文包。他这人,长相文弱,脸色也总是有些苍白,不像我这常年在外面跑的,皮肤晒得有点黑。但你要真以为他是个书呆子,那就错了。他性格挺坚强,心思也细,尤其是对解剖和医学上的事儿,那股子认真劲儿,跟我查案时有的一拼。而且,他还是个十足的侦探迷,没事就爱捧着本西方的侦探小说看,什么福尔摩斯、亚森·罗宾,跟他聊这些,他能跟你说上三天三夜。
“明哥,还在看这些?”纪白把公文包放在我对面的椅子上,顺手拉过椅子坐下,推了推眼镜,“没什么新案子?”
我把卷宗合上,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新案子?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案子等着咱们。这几天净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你呢?学校里怎么样?”
“还是那些事儿,”纪白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知识分子特有的温和,“不过,今天下午解剖课,倒是碰到个有点意思的标本。”
“哦?”我来了点兴趣,“怎么个有意思法?”
“不是标本本身,是送标本过来的人,”纪白说,“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挺体面,但是神色很慌张,说话也吞吞吐吐的。按道理说,医学院收标本,虽然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但也不至于这样。我多问了两句,他说这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家里穷,没儿女,病死了,希望能捐给医学院,也算是……”纪白顿了顿,“也算是‘发挥点作用’。”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问。
“奇怪的是他的眼神,”纪白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这人心细,又敏感,“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躲闪,不敢看我,而且手一直在发抖。还有,那具尸体……我初步看了一下,体表没什么明显的致命伤,但脸色有点异常,不像普通病死的样子。”
我一听,心里那点沉寂的劲儿就被勾起来了。纪白这人,搞解剖是把好手,看人的眼神也有时候准得吓人。
“你怀疑有问题?”我坐直了身子。
“我不敢肯定,”纪白摇摇头,“毕竟我不是法医,只是凭经验和直觉。而且,那男人放下标本,拿了学校给的一点微薄的‘补贴’,就匆匆走了,怎么叫都不肯多留。我本想跟他要个联系方式,也被他以‘家里没电话,住得远’为由拒绝了。”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了几页:“我记下了他的相貌特征和穿着,还有他提到的那个‘远房亲戚’的姓氏,姓王,说是叫王老五。”
我接过本子,看了看纪白潦草地画下的几个特征:中等身材,约五十岁,左脸颊有颗黑痣,穿深蓝色杭纺长衫,戴黑色瓜皮帽。信息不多,但聊胜于无。
“王老五……”我念叨了一句,“这名字也太普通了。”
“是啊,”纪白点点头,“所以我觉得有点蹊跷。按理说,捐尸给医学院,虽然在普通人看来还是有些忌讳,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何必这样遮遮掩掩?而且那尸体的状态……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探究:“明哥,你说,会不会……”
他没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会不会这不是一起普通的病死,而是……命案?
我把本子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汉口这地方,三教九流,龙蛇混杂,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事情发生,杀人案也不是没有,但通常都伴随着明显的仇杀、情杀或者图财害命的痕迹,很少有这种“捐尸”这么曲折离奇的开头。
“尸体还在你们学校解剖室?”我问。
“在,”纪白说,“今天下午没来得及动,说明天早上开始解剖。我跟负责的老师说了,想全程参与,他同意了。”
“行,”我站起身,“走,去你们学校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