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得汉江水面泛起粼粼波光,码头上废弃的船坞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黑黢黢地伏在岸边。我和纪白将板车藏在芦苇丛中,木箱里的零件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楚明,你看那艘船。”纪白指着不远处一艘盖着油布的货船,船尾缆绳上系着的旧轮胎在浪里晃荡。我认出那是周老板常用来运废铁的“顺发号”,白天在船坞发现的杭绸碎片,正是从这艘船上掉落的。
此刻船篷里隐约透出微光,偶有黑影在帘布后晃动。我猫腰靠近船舷,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周老板被警察盯上了,会长让赶紧把货转移!”
“那半把锁呢?要是落在警察手里,咱们都得玩完!”
“慌什么?锁在老地方藏着,等风头过了……”
话音未落,我对纪白使了个眼色。他从怀里摸出警用哨子正要吹响,船篷突然“哗啦”一声掀开,三个持械壮汉跳了出来,领头的正是白天在同乡会扶周老板的年轻人,他袖口的绷带渗着血,显然是方才中枪时受的伤。
“警察!给我上!”年轻人嘶吼着挥起砍刀,刀刃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寒光。我侧身躲过,拔枪指向他的腿弯——“砰”的一声,子弹嵌入木板,木屑飞溅。纪白趁机绕到船尾,抓起缆绳用力一拽,货船猛地向江心漂了半尺,堵住了壮汉们的退路。
“妈的,跟他们拼了!”另一个壮汉抡起铁棍砸向我肩膀,我就地一滚,铁棍砸在船板上发出闷响。纪白抄起岸边的木桨横扫过去,正中壮汉膝盖,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剩下的壮汉掏出匕首刺向纪白后背,我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他耳边飞过,震得他瞬间失聪,匕首“当啷”掉在地上。
年轻人见势不妙,转身想跳江,我一个箭步上前锁住他咽喉:“周老板在哪?锁呢?”他喉咙里发出嗬嗬声,手指颤抖着指向船篷深处。纪白掀开油布,只见舱底堆着十几个麻布袋,最上面的袋子破了口,露出里面油亮的齿轮——正是兵工厂失窃的A12零件。
“搜!”我按住年轻人,纪白翻开麻袋,在最底层摸到一个上了锁的铁盒。那锁样式古朴,缠枝莲纹与陈默口袋里的半枚完全吻合,锁芯处赫然缺了一半——正是那枚“泰”字铜锁的另一半!
“找到了!”纪白举起铁盒,月光下,断锁的接口严丝合缝。年轻人见状突然爆发出蛮力,肘击我的腹部,趁我吃痛时挣脱束缚,抓起船上的煤油灯砸向木箱:“都别想活!”
煤油泼溅在零件上,灯芯的火星瞬间引燃油雾,“轰”的一声,货船尾部腾起烈焰。纪白急忙将铁盒塞进怀里,我拽着他往岸上跳,身后传来木板爆裂的声响。刚落地,就听见远处传来警笛声——是小李带着巡捕赶到了。
“探长!”小李举着马灯跑过来,看见燃烧的货船惊得目瞪口呆,“这……这是周老板的船!”
“控制现场,逮捕所有活口!”我指着在岸边打滚的壮汉,又看向纪白,“铁盒呢?”他拍了拍胸口,铁盒棱角隔着长衫硌得生疼。此时货船已被大火吞噬,顺流漂向江心,火光照亮了半边江面,也映着我们沾满烟灰的脸。
回到警局时,天已蒙蒙亮。审讯室里,年轻人瘫在椅子上,绷带被血水浸透:“我说……全说……”他叫刘三,是周老板的远房侄子,负责在码头接应走私零件。据他交代,陈默本是兵工厂管账先生,三个月前被周老板拉拢参与走私,利用职务之便偷运零件,再用糯米粉封坛藏在废铁里运出。
“那半把锁是咋回事?”我盯着他问。刘三咽了口唾沫:“陈默偷锁是为了……为了要挟周老板。他说锁芯里藏着账本,记着所有买家的名字……”
账本?我和纪白对视一眼。纪白立刻打开铁盒,里面果然有本牛皮封面的小册子,纸张已被机油浸得发黄,上面用密写药水记着一串数字和代号:“txc-10.25-A12x10”、“军阀李-汉阳兵工厂-步枪零件”……其中一页赫然写着“陈默-500大洋-封口费”,落款日期正是他告假的第二天。
“陈默不想干了?”纪白翻着账本,指尖微微颤抖。刘三苦笑一声:“他染上鸦片,欠了一屁股债,想拿账本换钱跑路。周老板表面答应,暗地里让我在船坞交易时动手……那半把锁是陈默带来的信物,周老板说要留下当‘纪念’。”
原来如此。陈默并非死于分赃不均,而是死于灭口。他以为握着账本和铜锁就能保命,却不知贪婪的枪口早已对准了他。
“周老板现在在哪?”我猛地合上账本。刘三眼神一暗:“他……他今晚没在船坞,说是去会长家商量事了。”
话音未落,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响起。小李接起电话,脸色骤变:“探长!泰兴同乡会……会长家失火了!”
我和纪白对视一眼,同时冲出审讯室。凌晨的汉口雾气弥漫,黄包车夫踩着铃铛在石板路上狂奔,车轮碾过积水,溅起冰冷的水花。会长家所在的巷口已围满了人,消防队员正用高压水枪喷射着熊熊燃烧的二楼,浓烟滚滚中,隐约可见一个黑影从屋顶坠落。
“是周老板!”纪白指着地上的人影。我拨开人群,只见周老板趴在瓦砾堆里,后背插着一把匕首,刀柄上刻着缠枝莲纹——正是那把铜锁的同款雕花。他圆睁着双眼,手里紧紧攥着半张烧焦的纸片,上面只剩几个模糊的字:“泰……兴……铜……”
会长家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只剩断壁残垣。法医老郑蹲在周老板尸体旁,摇着头说:“致命伤在心脏,匕首贯穿伤,死亡时间在火灾前一小时左右。”纪白捡起地上的匕首,对着晨光细看:“刀柄材质和铜锁一致,都是泰兴黄铜。”
我展开周老板手里的纸片,烧焦的边缘还在簌簌掉落。“泰兴铜”——难道是指泰兴铜匠?或者,是那个刻在锁芯里的“泰”字?
这时,小李举着一个从火场里抢出的铁匣子跑过来:“探长!这是在会长卧室的灰烬里找到的,没完全烧坏!”
铁匣表面烤得发黑,我用警棍撬开盖子,里面掉出一叠文件和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文件是军阀李部购买军火零件的订单,落款处盖着泰兴同乡会的印章。而油布里面,竟然是一把崭新的手枪,枪身刻着细密的花纹,枪口还残留着硝烟味。
“会长是军阀的人?”纪白倒吸一口凉气。我抚摸着手枪上的雕花,突然想起刘三的话——陈默说锁芯里藏着账本。难道那本密写账本只是幌子,真正的证据,藏在铜锁的夹层里?
我掏出纪白怀里的铁盒和半枚铜锁,将两半锁身拼合在一起。在晨曦中,锁芯处的“泰”字突然闪过一道微光——我用匕首轻轻撬动字痕,竟从里面抠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蜡丸!
蜡丸裂开,露出一卷细如发丝的绢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军阀李与泰兴同乡会勾结,借废铁生意走私兵工厂零件,已售步枪零件三百套,机枪零件五十套……”落款处赫然写着陈默的名字,日期正是绸缎庄失窃的第二天。
真相终于浮出水面。三个月前,陈默发现了走私网络,偷走铜锁作为证据,却不慎将锁掰断。他本想以此要挟周老板,却反遭灭口。周老板杀人后将半枚锁塞进陈默口袋,以为能掩盖罪行,却不知陈默早已将真正的证据藏在锁芯里。而会长作为军阀的内应,得知周老板被捕后,杀人灭口并纵火毁证,却没料到周老板临死前攥着纸片留下了线索。
汉江的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我和纪白站在会长家的废墟前,手里握着那卷绢纸,只觉得掌心冰凉。这起沉尸案背后,不仅是一个账房先生的死亡,更是军阀与黑帮勾结的肮脏交易,是无数条被军火零件染红的生命。
“楚明,”纪白轻声说,“把证据交给南京政府吧。”我点点头,将绢纸小心地收好。远处,兵工厂的烟囱又开始冒出浓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我知道,有些黑暗,一旦被照亮,就再也无法被掩盖。
巷口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一个小贩推着热干面车经过,香气驱散了空气中的烟火味。我看着纪白被烟灰熏黑的脸,他也看着我,眼里带着疲惫却坚定的光。
“走吧,”我说,“回去洗把脸,吃碗热干面。”
他笑了笑,点点头。我们并肩走在晨光里,身后是狼藉的废墟,前方是喧嚣的汉口。那半枚铜锁的秘密已经解开,但我知道,在这个动荡的年代,还有更多的谜案等着我们去破解,更多的黑暗等着我们去照亮。
而我和纪白,会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