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湖北医学专门学校解剖楼的高窗,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福尔马林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石炭酸味道——这是纪白工作的地方,也是我常常带着疑团来寻找答案的地方。
我推开解剖室的门时,纪白正背对着我,俯身站在不锈钢解剖台边。他穿着白大褂,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细瘦却有力的小臂,手里的解剖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台面上覆盖着白布,只露出一角青灰色的皮肤——那是陈默的尸体,昨天从停尸房运过来的。
“来了?”纪白没回头,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有些闷闷的,“老郑上午来看过,说你交代的重点都标出来了。”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台面上散落的器械:镊子、剪刀、量尺,还有一个装着清水的搪瓷盘。纪白正在处理死者太阳穴的创口,刀尖小心翼翼地剥离周围的组织。“伤口深约三厘米,颅骨有凹陷性骨折,凶器接触面粗糙,边缘不规则……”他一边操作一边念叨,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
“能确定是六角扳手吗?”我想起昨天他初步判断的结果。
纪白放下解剖刀,拿起一个六角形的金属模具,比对了一下创口边缘:“形状吻合度很高。你看这几个棱角的压痕,还有金属碎屑残留。”他用镊子夹起一点灰白色的粉末,放进旁边的玻璃片上,“我等会儿送去化验,应该能确定凶器材质。”
我点点头,目光落在死者手腕的勒痕上。经过一夜浸泡,勒痕周围的皮肤有些发白,但那圈深紫色的印记依然清晰,像是用墨水描上去的。“这绳子不细,”我用手指比了比,“至少得是大拇指粗细的麻绳。”
“不止是勒痕,”纪白掀开死者的袖子,露出小臂内侧,“你看这里,有皮下出血点,呈线性分布,应该是被捆绑时挣扎造成的。说明他死前被束缚过,而且有过反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排细密的红点,像被针扎过一样。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账房先生,就算懂点拳脚,恐怕也敌不过手持凶器的凶手。
“死亡时间呢?老郑昨天说十天半个月,能更精确点吗?”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时间线对不上,很多推断就站不住脚。
纪白直起身子,摘下口罩,揉了揉眉心。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专注而有些发红,鼻梁上留下口罩的压痕。“我做了尸温测定,但尸体在江里泡着,温度变化太大,参考价值不大。不过……”他指了指解剖台边的一个搪瓷碗,里面装着一些灰褐色的物质,“我检查了他的肠道内容物,消化程度大概在餐后四到六小时。结合胃里的罂粟壳碎屑分布来看,他最后一顿饭可能吃了含鸦片的食物,比如掺了鸦片膏的糕点。”
“糕点?”我想起绸缎庄账本上的糯米粉,“会不会和他买的两斤糯米粉有关?”
“有可能。”纪白拿起另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从死者指甲缝里刮下来的红泥,“这个我昨天化验过,成分确实和汉阳兵工厂后山的土壤吻合,还含有少量机油痕迹。说明他死前可能接触过机械零件或者油污。”
机油?兵工厂的零件大多需要上机油保养。陈默就算在兵工厂兼职,只是个守卫,怎么会接触到带机油的零件?除非……他真的参与了盗窃零件的勾当。
“还有这个,”纪白又拿起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透明的液体,“从他肺部提取的江水样本,我做了显微镜观察,发现里面有少量木屑和一种特殊的藻类,这种藻类只在汉阳码头下游的水域生长。”
我心里一动:“也就是说,他不是在汉口码头附近落水的,而是在汉阳码头下游被抛尸,尸体顺流漂到了汉口?”
“对。”纪白点点头,“抛尸地点应该在汉阳兵工厂到下游渡口之间的江段。”
这下线索更集中了。陈默,万隆绸缎庄的账房先生,染有鸦片瘾,在汉阳兵工厂兼职守卫,半个月前告假未归,十天前左右被人用六角扳手击打致死,死前被捆绑过,胃里有含鸦片的食物,指甲缝里有兵工厂后山的红泥和机油,尸体在汉阳下游被抛尸,顺流漂到汉口码头。
这一切都指向了汉阳兵工厂。可他一个账房先生,为什么要去兵工厂兼职?又为什么会卷入盗窃零件甚至被杀?
纪白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小窗,午后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了进来,驱散了些福尔马林的味道。“楚明,你有没有想过,陈默的身份可能不止一个?”
“什么意思?”
“他是绸缎庄的账房,管钱管账,又在兵工厂兼职,接触机械零件,还染上了鸦片……”纪白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这些身份和习惯,有没有可能指向同一个目的?”
我沉默了。如果陈默真的在走私兵工厂的零件,那他需要钱买鸦片,需要利用账房的身份做掩护,需要在兵工厂兼职方便下手……这似乎能串起来。但他为什么会被杀?是分赃不均,还是被同伙灭口?
“还有那半枚铜锁,”纪白回到解剖台前,拿起桌上的锁,“我又仔细看了看断口,新旧痕迹的分界线很明显。旧的断裂面氧化程度高,至少有几个月了,新的断裂面是最近才形成的。也就是说,这把锁在三个月前绸缎庄失窃时就已经断了,被人修好后,又在陈默死的时候被掰断,塞进了他的口袋。”
“三个月前就断了?”我吃了一惊,“可绸缎庄报案时说锁是完整的丢了啊!”
“也许,他们报的是假案。”纪白把锁放回桌上,“或者,失窃的根本不是完整的锁,而是半枚,只是他们没说。”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绸缎庄为什么要报假案?难道他们和陈默的死有关?还是说,这把锁本身就藏着更大的秘密?
“泰字小印,泰兴铜匠……”纪白喃喃自语,“我表哥是泰兴人,做废铁生意,也许他认识修这把锁的人。下午去找他的时候,可以问问。”
我看了看解剖台上的尸体,陈默的脸已经被清理过,虽然依旧肿胀,但能看出生前确实是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和走私、盗窃、鸦片扯上关系。
“纪白,”我突然问,“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走上歪路?”
纪白正在收拾器械的手顿了一下,他没看我,只是低声说:“可能是为了钱,可能是被逼无奈,也可能……是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吧。”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又像是在说自己。我知道他想起了一些往事,便没有再追问。
解剖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阳光渐渐西斜,把纪白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解剖台上。
“对了,”纪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我昨天晚上查了些资料,关于汉阳兵工厂最近的零件失窃情况。虽然厂里没正式报案,但我听学校一个兼课的老师说,上个月丢了几个齿轮和轴承,都是小型的,便于携带。”
“小型零件?”我想起工头说陈默偷了“几个齿轮”,“能确定是什么样的齿轮吗?”
“不清楚,”纪白摇摇头,“但我表哥做废铁生意,有时候会收一些厂里流出来的废料。也许……”
“也许那些零件,最后流到了你表哥手里?”我接过话头。
纪白点点头:“有这个可能。所以下午去见他,一定要问清楚。”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三点了。“走吧,去泰兴同乡会,你表哥应该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