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的冬天总带着股江水的湿冷,尤其是江汉关的钟声敲过三更时,那声音穿街过巷,把石板路都震得发颤。民国十四年腊月廿三这天,守钟人老陈没像往常一样下来打酒,挑着担子的卖花女在钟楼底下喊了半晌,只听见顶层传来几声含糊的怪响,像是有人拿钝刀子刮铁锈。
我和纪白赶到时,天刚蒙蒙亮。江汉关钟楼像根插在雾里的灰石柱,塔顶的铜钟在水汽里泛着青绿色,活像块被江水浸了百年的老玉。小孟带着几个巡警守在门口,脸色比身上的警服还灰:“楚探长,您可来了!老陈死在钟摆上了,那场面……”
钟楼里的气味混杂着机油、尘土和一股新鲜的血腥。我们打着手电筒往上爬,铁楼梯每踩一步都“吱呀”响,墙壁上的水渍在光线下像一条条蠕动的灰蛇。纪白突然停在三楼拐角,用电筒照着墙根:“明哥,看这鞋印——”
地上有串模糊的湿脚印,鞋底纹路很特别,像是用麻绳编的草鞋印,但尺码小得奇怪,成年人的脚不可能这么窄。我蹲下身摸了摸,泥印里掺着些黑色的绒毛,不像寻常泥土。纪白掏出放大镜看了看,镜片上凝着雾:“绒毛里有烟丝,是英美烟草的‘老刀牌’。”
爬到钟楼顶层时,风从破了块玻璃的窗户灌进来,吹得人直打寒噤。老陈的尸体就缠在巨大的钟摆铁链上,脑袋歪向一侧,眼睛瞪得滚圆,嘴里叼着半枚铜钱,钱眼处缠着根蓝灰色的线。他身上穿的黑棉袄被血浸透了,胸口插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刀柄是个船锚形状,刃口还在往下滴血,滴在钟楼地板的齿轮上,把机油染成了暗红色。
“密室。”纪白推了推眼镜,指着通往顶层的铁门,“我们来的时候门从里面闩死了,插销上的铁锈完整,没有撬动痕迹。”他蹲下身检查尸体,手指按在老陈手腕上:“体温还没完全冷透,死亡时间不超过三小时。瞳孔散大,口腔黏膜有少量白沫……”他突然掰开死者嘴,把那半枚铜钱取出来,“钱背刻着‘壬戊年’,十年前的东西。”
我走到窗户边,破玻璃的缺口边缘很整齐,不像是被硬物砸破的,倒像是什么东西从外面撞进来时刮开的。窗台上有几道深深的抓痕,离地大约三米高,抓痕里嵌着些深褐色的毛屑。纪白用镊子夹起毛屑放进玻璃瓶:“这不是人毛,质地更粗,像……”他顿了顿,“像猴子毛。”
钟楼里突然响起“当啷”一声,是钟摆晃动时铁链摩擦的声音。老陈的尸体随着钟摆轻轻摇晃,他棉袄口袋里掉出个油纸包,滚到我脚边。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颗黑褐色的莲子,每颗都被掏空了,闻着有股苦杏仁混合鸦片的怪味——正是“醉仙散”。
“昨晚有人听见怪声吗?”我问守在楼梯口的小孟。小孟挠了挠头:“卖花女说听见老陈喊了声‘拿账本’,然后就是‘嘶啦’一声,像是布被撕破了。隔壁绸缎庄的伙计说,后半夜听见钟楼里有猴子叫,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猴子叫?我望着窗台上的抓痕,心里那点疑云又浓了些。纪白正在检查船锚匕首,突然“咦”了一声:“这匕首的材质是汉阳铁厂的特炼钢,十年前水鬼帮用过一批这样的刀。”他指着刀柄上模糊的刻痕,“看这印记,像个‘水’字。”
水鬼帮。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上个月在解剖室遇到的王阿水,他脚踝上的月牙疤和这老陈手腕上的旧伤,形状竟有些相似。我走到钟楼中央的巨大齿轮旁,齿轮上卡着半片 torn 的黑布,布角绣着朵三叶草,是英美烟草的标志。
“明哥,你看钟摆的轨迹。”纪白突然说,“老陈被缠在铁链上,钟摆每晃一次,尸体就会撞到那边的墙壁——”他指向墙面,那里有片新鲜的血迹,血迹上方三十厘米处,有个清晰的手印,手印很小,指节却异常粗大。
我掏出笔记本记下这些线索:密室、船锚匕首、壬戊年铜钱、醉仙散莲子、猕猴毛屑、三叶草布片、小尺码草鞋印、猴子叫声。这些东西像散落的珠子,看似无关,却隐隐透着股邪气。
“把尸体运回局里,”我对小孟说,“仔细搜查钟楼,尤其是通风口和屋顶瓦片。”纪白正在打包证物,突然举起个小纸包:“这是从老陈指缝里刮下来的,像是某种植物粉末。”纸包里的粉末呈暗绿色,闻着有股淡淡的薄荷味。
我们下楼时,雾气更浓了。卖花女还守在钟楼门口,手里捧着束冻得发蔫的蜡梅。“探长,”她怯生生地递过来张黄纸,“这是我在台阶上捡到的,上面有字。”纸上用朱砂画着三个交叉的船锚,船锚底下写着行歪歪扭扭的字:“拿账本者,死如钟摆。”
纪白突然拽住我的袖子,他指着街对面的烟纸店:“橱窗玻璃上有脚印!”果然,烟纸店高大的玻璃橱窗上,印着个清晰的草鞋印,位置离地约两米,像是有人踩着橱窗往上爬时留下的。我想起钟楼窗台上三米高的抓痕,心里猛地一跳——难道凶手是从烟纸店橱窗攀爬过去,再撞破钟楼窗户的?可正常人怎么可能爬那么高?
“去查英美烟草最近有没有运货船到港,”我低声对纪白说,“特别是从印度来的船,问问有没有夹带猕猴。”纪白点点头,眼镜片在雾中闪了一下:“老陈嘴里的铜钱,和王阿水尸体旁的半枚能拼上,钱眼里的蓝灰线,跟码头苦力脚踝铁链上的织法一样。”
这时候,钟楼的钟声突然响了,敲了七下,震得雾都散了些。我抬头望去,塔顶的铜钟在晨光中泛着冷光,钟摆还在轻轻晃动,仿佛还缠着老陈那具冰冷的尸体。江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水汽和煤烟味,吹得我笔记本上的纸页哗啦啦响。
纸页停在我刚记下的“猴子叫声”那行字上。汉口码头从来没听说过有猴子,哪来的猴叫?纪白说那毛屑像猕猴,可猕猴怎么会出现在钟楼里,还留下抓痕?难道真是水鬼帮的冤魂作祟?
不,不可能。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船锚匕首,金属柄还带着老陈的体温。这世上没有鬼,只有人心里的鬼。老陈死前喊了“拿账本”,说明他手里有东西,而那东西,很可能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走,去老陈的住处看看。”我对纪白说。卖花女突然在身后喊了声:“探长,昨天傍晚有个穿黑袍的人给老陈送过酒,那人走路一瘸一拐的,手里提着个笼子,笼子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黑袍人?瘸子?笼子?我和纪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疑。江雾又浓了起来,江汉关的钟声还在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心上。老陈的死,恐怕只是个开始,这汉口的天,怕是要下一场大雪了,而这场雪下掩盖的,不知是多少十年前的旧怨,和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
纪白把那半枚铜钱放进证物袋,袋子上的标签写着“壬戊年柳月如赠”。我看着标签上的字,突然想起上个月在莲池捞起的柳月如尸身,她手腕上的银镯里侧,刻着的也是这几个字。
钟楼的阴影里,突然窜出个黑影,一闪就没入了雾中。我拔出手枪追过去,却只在墙角捡到根猴毛,毛根处沾着点暗红色的膏体——是醉仙散。
江风送来远处码头的号子声,苍凉而悲怆。我知道,这起钟楼血案,就像老陈嘴里的那半枚铜钱,只是个开始,另一半还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等着我们去寻找,而寻找的过程,恐怕会揭开更多不堪入目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