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警局的钟声,敲了九下。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被江雾遮得半明半暗,像个蒙了层灰的铜钱。怀里的账本又硌了我一下,我突然意识到,从解剖室的尸体到码头的送尸人,再到汉正街的莲心铺,所有线索都像这些散落在江面上的莲子,看似无关,却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着,而那根线的尽头,恐怕就藏在那艘印着英美烟草标志的火轮船里。
纪白把莲子放进药瓶,拧紧盖子时说:“刚才在解剖室,我好像看见门外有个人影,穿着跟林世昌海报上一样的礼帽。”他说话时,江风把他的长衫下摆吹了起来,露出里面别着的解剖刀,刀刃在雾蒙蒙的光线下闪了一闪,像条即将跃起的鱼。
这时候,我的勃朗宁手枪又震了一下。这次不是敲击声,而是枪声。从码头方向传来的,沉闷的两声,像两块石头扔进了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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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方向的枪声像两颗投入沸油的火星。我拽着纪白冲出土巷时,黄包车夫早没了踪影,只有辆抛锚的福特轿车歪在街角,轮胎上还沾着新鲜的河泥。纪白撩起长衫下摆,从绑腿里抽出把手术刀——这是他防身的家伙,刀刃磨得比解剖时还锋利。
“枪声来自趸船。”我踩着轿车引擎盖往江堤望,刘万财那艘画着金龙的游艇正突突地离岸,甲板上晃着几个黑影子。江面上雾气更浓了,火轮船的轮廓像块模糊的烙铁,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把雾染成了灰紫色。
纪白突然拽住我的胳膊:“看水里!”浑浊的江面上漂着团黑乎乎的东西,随着波浪起伏。我们跑到江边时,那东西漂近了些——是个麻袋,袋口用草绳系着,绳结上缠着根船锚形状的银链。我掏出手枪挑开绳结,麻袋里滚出个湿漉漉的牛皮纸袋,封口蜡上印着三个交叉的船锚。
“这是水鬼帮的标记。”纪白蹲在地上拆纸袋,手指被江水泡得发白。纸袋里装着叠账本,纸页上的墨迹被水泡得晕开,勉强能看清“英美烟草”“林世昌”“鸦片转运”这些字眼。最后一页贴着张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林世昌和两个码头苦力勾肩搭背,中间那人脚踝上有个月牙形疤痕——正是解剖室里的死者王阿水!
江堤上突然传来脚步声。我拉着纪白躲到芦苇丛里,只见三个穿黑短褂的汉子拖着个木箱跑过来,箱子缝里渗着暗红的液体。领头的汉子左脸颊有颗黑痣,正是今早被勒死的送尸人——可他尸体还在警局的停尸房里!
“老二,你确定把‘莲子’都装进去了?”另一个汉子踢了踢木箱,发出“咕噜噜”的声响。被叫做“老二”的黑痣男人啐了口唾沫:“刘会长说了,林世昌那龟儿子想独吞鸦片生意,得让他尝尝‘水鬼’的厉害。等把这箱‘莲子’沉到他火轮船底下,明天报纸就该登‘航运大亨葬身鱼腹’了。”
他们说话时,江雾里突然飘来声汽笛。火轮船的探照灯扫过江面,光柱里晃着黑痣男人的脸。他骂了句脏话,掏出把匕首划开木箱——里面滚出的不是莲子,而是一颗颗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油布上印着“英美烟草”的商标。
“妈的!被人调包了!”黑痣男人举起匕首就要往江里跳,纪白突然从芦苇丛里冲出去,手术刀划破空气的声音像根细针。黑痣男人回身格挡,刀刃擦着纪白胳膊划过去,血珠溅在油布包上,洇出朵暗红色的花。
我趁机扑上去拧住他的手腕,勃朗宁枪口抵住他后颈:“水鬼帮的人?王阿水是谁杀的?”男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突然张口咬住我的虎口,一股腥臭味涌上来。纪白用刀柄砸他后颈时,他猛地挣脱我的手,纵身跳进江里,水面只冒了个泡就没了人影。
剩下两个汉子早跑得没了踪影。纪白捂着胳膊蹲在地上,血从指缝里往下滴,滴在那个印着船锚的银链上。我捡起木箱里的油布包打开,里面不是鸦片,而是半块被泡软的芝麻饼,饼心里嵌着枚铜钱,钱眼处缠着根女人的头发,发丝上还沾着点暗红的粉末。
“这粉末是……”纪白用刀尖挑起粉末闻了闻,突然脸色大变,“是‘醉仙散’!黑市上专门用来迷晕水手的迷药,跟王阿水胃里的成分一样!”他说话时,江风把他的眼镜吹得滑到鼻尖,镜片上映着芦苇丛里忽明忽暗的火星——不知谁扔了个烟头,正烧着张被水浸透的传单,传单上“抵制英美烟草”的字样被烧成了焦黑的窟窿。
我们回到警局时,小孟正守在停尸房门口,脸色比停尸台上的白布还白。“楚探长,您可回来了!”他指着停尸房的铁门,门上的锁被人用蛮力砸开了,锁芯里卡着半截船锚形状的钥匙。
停尸房里的两具尸体都不见了。原本放王阿水尸体的台子上,留着张用血水写的字条:“探长若想知真相,今夜子时望江楼。”字条旁边放着个莲子罐头,罐头盖上刻着个女人的名字:柳月如。
纪白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柳月如……是十年前水鬼帮老大的相好!传说她被人沉了江,尸体至今没找到。”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血痂,那里沾着黑痣男人的血,颜色已经变成了深褐色。
夜里十点,我和纪白蹲在望江楼对面的屋顶上。茶馆二楼的灯亮着,窗纸上映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戴着礼帽,手里把玩着个船锚吊坠——是刘万财。另一个影子背对着窗户,手里举着个莲子罐头,正是停尸房里的那个。
“林世昌今晚根本没去码头。”纪白指着街对面的轿车,正是下午抛锚的那辆,现在车灯亮着,驾驶座上坐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在用望远镜观察望江楼。他胸前口袋里露出半截银链,链子上挂着个船锚吊坠,跟刘万财的一模一样。
茶馆里突然传来争吵声。刘万财的影子猛地站起来,手里的吊坠掉在地上,滚到窗边。纪白掏出解剖刀当放大镜,借着月光看清了吊坠背面的字:“阿水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