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力道，正轻轻地、反复地戳着他的脸颊。
一下，又一下。
带着一种幼兽般的好奇和试探。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极其熟悉的、甜甜的、混合着奶香和婴儿爽身粉的独特气息，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这气味如此鲜活、如此温暖，与他意识沉沦前那混合着血腥、尘土和绝望的冰冷气息，形成了撕裂灵魂般的巨大反差。
苏成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艰难地、无比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不是出租屋里那块狰狞发霉的污渍，而是干净、洁白、平整的天花板，边缘贴着可爱的卡通云朵和星星的墙贴，清晨柔和的光线透过浅蓝色的窗帘缝隙洒进来，在空气中投下几道温暖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轻盈地舞动。
不是地狱。
这里是……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意识！
他猛地侧过头。
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乌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浸润在清水里的黑葡萄，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正一眨不眨地、充满好奇地盯着他，长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小鼻子微微皱着，花瓣般柔嫩的小嘴微微张开，露出几颗珍珠似的小米牙，柔软的、带着天然微卷的浅棕色头发，毛茸茸地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是朵朵！
但不是那个眼神冰冷、充满鄙夷的十二岁少女。
而是……两岁时的苏朵朵！那个曾经会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用软软糯糯的小奶音喊他“爸爸”，会在他脸上胡乱涂满口水的小天使！
苏成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缩小版的小脸，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进灵魂深处，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冲击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
这怎么可能？！
他记得那刺目的灯光，那骨头碎裂的剧痛，那飞离地面的失重感，还有……女儿最后那冰冷刺骨、如同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唔…粑粑…懒懒…太阳公公…屁屁咯！” 小朵朵见爸爸终于睁眼，咧开小嘴，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口齿不清地嘟囔着，带着浓浓的奶音，她肉乎乎的小手再次伸过来，这次不再是戳，而是带着点小霸道地拍打他的脸颊，像是在催促这个“懒爸爸”快点起床。
这真实的触感！这温热的、带着奶香的小身体！
苏成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浑身剧烈地一颤！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幅度之大，把身边的小朵朵惊得往后一仰，小嘴一瘪，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水雾。
但他此刻完全顾不上了。
他近乎贪婪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惶恐，环顾着这个房间。
浅蓝色的卡通窗帘，印着小熊维尼的儿童床单，地上散落着色彩鲜艳的软积木和布偶玩具，墙角立着一个半旧的婴儿床，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奶瓶……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这分明是十年前，他们一家三口挤在林晚晴单位分配的老旧福利房里，属于朵朵的小房间！那时他还睡在主卧，但朵朵夜里闹觉，晚晴第二天又要早起上班，他心疼妻子，就常常抱着被子来小房间的地铺上凑合，方便夜里照顾女儿。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他的脑海。
他清晰地记得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记得女儿在这个年纪的所有小习惯，记得……现在是哪一年！
他像疯了一样，手忙脚乱地摸向自己的裤兜——那部屏幕碎裂、边缘磨损得厉害的国产旧手机还在！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机，他用力地按亮屏幕。
屏幕顶端清晰地显示着时间：2015年，4月12日，星期日，上午7:08。
下面还有一条未读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苏成先生，您好，这里是天诚证券人力资源部。很遗憾地通知您，您近期的工作表现未能达到公司要求，经研究决定，您的试用期将不予通过，请于今日下午3点前至公司办理离职手续……”
天诚证券…试用期…不予通过……
这条短信，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
是了！就是今天！2015年4月12日！他人生的第一个重大滑铁卢！在上一家公司因“顶撞领导”被扫地出门后，好不容易托关系进了天诚证券做客户经理试用，结果三个月试用期未满，就因为一个难缠的大客户无理投诉，加上部门里一个关系户的排挤，再次被无情辞退！从此，他的人生如同失控的列车，一路朝着深渊俯冲，再也没能爬上来。
巨大的、荒诞的、狂喜的浪潮瞬间席卷了苏成！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呐喊、战栗！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到了十年前！女儿苏朵朵刚刚两岁零三个月的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所有的错误，所有的遗憾，所有失去的……都还有机会挽回！
他猛地低下头，看着怀里因为被“冷落”而委屈巴巴、小嘴撅得能挂油瓶的女儿，那双纯净乌黑的大眼睛里映着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
“朵朵……”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剧烈的颤抖，他伸出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团温软的、散发着奶香的小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不是悲伤，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命运给予他第二次机会的感激涕零！他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女儿散发着奶香的、柔软温暖的颈窝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粑粑…不哭哭…” 小朵朵被爸爸的反应吓到了，小手笨拙地拍着他的后背，奶声奶气地安慰着，小脸上满是懵懂的担忧。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林晚晴穿着居家的棉质睡衣，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素面朝天的脸上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清晰地映出苏成抱着女儿痛哭的狼狈模样，以及……地板上那一片狼藉的铺盖。
她的眉头习惯性地蹙了起来，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冷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怎么了？一大清早的，朵朵又闹你了？” 她的目光扫过苏成脸上未干的泪痕，停顿了一下，随即移开，落在床头柜的奶瓶上，“快起来收拾一下吧，热水烧好了，待会儿妈带朵朵去公园，你……” 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语气更淡了，“……你今天不是要去公司吗？别耽误了。”
说完，她没再看苏成，径直走到小床边，拿起奶瓶，转身走了出去，房门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隙，客厅里隐约传来丈母娘张桂芬那标志性的、拔高了八度的抱怨声：
“晚晴！你看看都几点了！磨磨蹭蹭的！朵朵的奶粉冲好了没有？那姓苏的呢？还赖在床上挺尸？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窝囊废！一天天的，正经事干不成一件，就知道睡懒觉！我看他今天去公司也是白搭，迟早还得被人轰出来！我们老林家怎么就……”
那尖刻恶毒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钻进来，钻进苏成的耳朵，若是前世，这些话足以让他羞愤欲死，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此刻。
苏成缓缓抬起头。
脸上的泪痕犹在，但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迷茫、痛苦、绝望都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水被投入巨石后剧烈翻腾后的、近乎可怕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淬炼过的寒冰，是压抑到极致、即将喷薄而出的熔岩。
他轻轻松开女儿，动作温柔地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痕，又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掉女儿小脸蛋上沾到的一点湿意。
“朵朵乖，”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他凑近女儿的小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耳语般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坚定地说道：
“爸爸回来了。”
“这一次，爸爸会把所有的一切……所有失去的、被夺走的、你们应得的……” 他的目光穿透房门，仿佛落在客厅里那个刻薄的老妇人身上，落在厨房里那个冷漠的妻子身上，更落在未来十年那波澜壮阔、充满无限机遇的时空画卷上。
“……全都，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