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的喧嚣,柳如烟远去的背影,都如同被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我那古井无波的心湖中,漾起一圈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
我回到了那间,我生活了八年的小院。
院子里,石桌依旧,石凳依旧,只是少了一个,能与我对饮,说一说心里话的人。
林念似乎察觉到了我情绪的些微变化,他没有再多问,只是默默地为我添上了一杯热茶,然后便回到房中,继续温习他的功课。
我坐在院中,从午后,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我没有修炼,也没有思考。
我只是,在感受。
感受,月光洒在身上的清冷。感受,晚风拂过脸颊的温柔。感受,丹田之内,那两颗截然不同,却又完美共存的元婴,随着我的呼吸,吞吐着这方天地的灵气。
灵力元婴,温润厚重。它是我与这片红尘,最深的羁绊。它让我的力量,有了温度。
星力元婴,冰冷孤傲。它是我斩断过往,超越宿命的利剑。它让我的守护,有了锋芒。
这两股力量,不再冲突,不再对立。
它们,通过我识海中那棵,以三世经历为养料,长成的“道树”,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圆融与和谐。
我,从未感觉如此刻这般,强大。
也从未感觉如此刻这般,平静。
力量,不再是让我迷失的毒药,也不再是我逃避的枷锁。它,只是我的一部分。就像我的手,我的脚。我可以,用它来扶起一个跌倒的孩童,也可以,用它来碾碎一颗挡路的顽石。
用,还是不用。
如何用。
全在我一心。
第二日,清晨。
我依旧如往常一般,早早起身,为林念,准备好简单的早饭。然后,送他去学堂。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林念,背着书箱,走在我的身侧。他比去年,又长高了不少。少年的身形,已初具几分挺拔。
“先生,”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昨日那位……白衣女侠,是您旧时的仙缘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好奇。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他的眼中,没有八卦,没有探寻。只有,纯粹的,对我的关心。
我笑了。
“算是吧。”我点了点头,“一位,很久没见的朋友。”
“那她……”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替他回答了那个,他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林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追问。
因为,他知道。
无论我走的是哪条路,他,都会在我身边。
将他送到学堂门口,看着他与其他孩童们,嬉笑着,打闹着,走进那扇承载了他们未来的大门。
我的心中,一片安宁。
这就是,我选择的路。
平淡,琐碎,却,真实。
然而。
天道,似乎并不想,让我这般,轻易地,过上这安稳的日子。
就在我转身,去集市买些菜蔬后。
一只,由灵气构成的,通体散发着淡淡青光的纸鹤,扇动着翅串,歪歪扭扭地,从天边,向着我,飞了过来。
它的身上,带着一股,我熟悉的气息。
龙虎山,张应韶天师。
我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是龙虎山最高等级的“青鸟传书”。非遇,天倾之祸,绝不会动用。
纸鹤,飞到我的面前,力竭般地,停了下来。
它的翅膀上,竟带着一丝,被魔气灼烧过的,焦黑的痕迹。
我伸出手。
纸鹤,化作一道青光,融入我的眉心。
一段,急促,而又充满了疲惫的声音,在我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清扬师弟,见字如面。西北,危急!”
“月余前,甘凉、宁夏一带,数个游牧部族,受光明教妖人蛊惑,并发动叛乱。其势,如燎原之火,旬日之间,连破数座卫所,屠戮军民,数以万计!”
“叛军之中,混有大量被魔气侵染的妖兽,凶残异常。大明边军,节节败退,死伤惨重。戚帅麾下精锐,亦被拖在此地,难以寸进!”
“我正道联盟,已遣出百名弟子,前往相助。然,那魔气,诡异无比,不仅能侵蚀妖兽,更能,污人心智。我联盟弟子,已有多人,或伤,或……堕。”
“清扬师弟,贫道知你八年前,心灰意冷,不愿再问世事。然,此次妖乱,非同小可。其背后,有魔渊之影。其惨烈,远胜往昔。若任其蔓延,恐将动摇国本,使神州陆沉,百姓再遭涂炭!”
“贫道,恳请师弟,能以苍生为念,出山,相助!”
“西北,亿万生灵,翘首以盼!”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我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手中的菜篮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里面的青菜豆腐,滚落一地。
西北……妖乱……光明教……魔渊……
一个个,冰冷的,充满了血腥味的词语,像一柄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
那股,刚刚才平复下去的气血,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了起来!
我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什么亿万生灵。
而是,林念的脸。
是,张大娘,王大哥的脸。
是,青石镇,这所有,鲜活而又脆弱的生命。
我好不容易,才为他们,寻来了一方,可以暂时避风的港湾。
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若,西北失守,魔焰滔天,席卷天下。
这江南小镇的,平静与安宁,又能,维持多久?
我的眼中,那份,刚刚才沉淀下来的平静,渐渐地,被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光芒所取代。
我,缓缓地,蹲下身。
将那些,散落在地的青菜豆腐,一根根,一块块地,重新捡回了篮子里。
我的动作,很慢,很稳。
然后,我提着篮子,转过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西北,甘凉边境。
一处,被魔气侵染的寸草不生的荒山之上。
月,是血红色的。
风,是腥臭的。
呜咽的风声,卷起地上的黑沙,打在人脸上,像刀子割一样疼。
一座由人类与妖兽的骸骨堆砌而成的巨大的军帐,矗立在山顶。
军帐之中,灯火通明。
但那灯火,却不是寻常的烛火,而是一簇簇燃烧着幽绿色的,鬼火。
鬼火,照亮了帐内的一切。
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大明西北疆域的地图。地图上,插着数十面代表着叛军的黑色的旗帜。
那些旗帜,已经深入了大明腹地,如同一根根钉入肌体的毒刺。
地图前,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
他很高很瘦。
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
只有一双眼睛,在鬼火的映照下,闪烁着,猫头鹰一般幽绿色的诡异的光芒。
他,正是这次西北妖乱的幕后策划者。
光明教,新一代的智囊与使者。
莫玄。
他的手中,正把玩着一颗,由人类头骨,打磨而成的酒杯。
酒杯里盛满了,鲜红的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血液。
“大汗。”
莫玄,转过身,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了坐在主位上的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是这次叛乱的部族首领,自称“平天大汗”的,阿古拉。
他的身上,穿着一套由不知名妖兽的皮毛制成的铠甲。他的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贪婪与暴虐。
他的修为,在魔气的催化下,竟也达到了金丹中期的境界。
“军师。”阿古拉,接过酒杯,将里面的血液,一饮而尽,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舒畅的,声音。
“还是,大明那些细皮嫩肉的‘两脚羊’的血,喝起来够味!”
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迹。
“军师,我们下一步该打哪里?是那固原城,还是直接挥师南下,去那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长安?”
他的眼中充满了对财富与土地的无穷的渴望。
莫玄看着他,那副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蠢样。
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鄙夷与不屑。
但他的声音,却依旧充满了蛊惑。
“大汗,莫急。”
他走到地图前,伸出一根如同枯枝般干瘦的手指。
手指点在了地图上,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
那里是戚家军,主力大营的所在。
“大明朝廷,最精锐的戚家军就驻扎在这里。”莫玄,幽幽地说道,“他们就像一根,钉在这里的钉子。我们若绕过他们,直取长安。他们便会像一头恶狼,从背后狠狠地咬断我们。”
“那,依军师之见?”阿古拉,皱起了眉头。
“很简单。”莫玄,笑了。
那笑容,在鬼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阴森可怖。
“我们要拔掉这根钉子!”
“什么?”阿古拉,猛地站了起来,“军师,你没疯吧!那可是戚继光!是那个在东南杀得倭寇闻风丧胆的,杀神!他手下的兵都是百战余生的虎狼!我们,虽然,有军师您赐予的魔神之力,但要跟他们硬碰硬,恐怕……”
“谁说,要跟他们硬碰硬了?”莫玄摇了摇头。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张地图。
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越过了整个西北。
投向了那遥远的东南。
投向了,那片烟雨朦胧的江南。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残忍的微笑。
“大汗,你以为,我策划了这么大一场戏。”
“请了这么多演员。”
“搭了,这么大一个舞台。”
“为的,真的,只是这区区几座城池吗?”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的飘渺与诡异。
“不。”
“我,在等的,是我的老朋友。”
“一个,八年不见的老朋友。”
“一个,本该早就死了,却还活得好好的,‘护国真君’。”
“我,为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莫玄,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地图上,戚家军大营的位置。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落入自己陷阱的猎物。
“我要让他亲眼看着。”
“看着,他最看重的这支大明的脊梁。”
“是如何在我布下的‘万魔血祭大阵’之中,一点一点地被腐蚀,被吞噬,最终,变成一群只知杀戮的活尸。”
“我要让他再次体会到,那种眼睁睁看着重要之物,在自己面前毁灭,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我要让他在无尽的痛苦与悔恨之中,彻底堕落!”
“然后,再由我亲手,将他了结。”
阿古拉,听着莫玄的话。
只觉得,一股,比魔气还要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眼前这个笼罩在阴影中的男人。
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这个男人,不是人。
他,是个疯子。
是个,比魔鬼还要可怕的,疯子!
青石镇,小院。
我已经将菜篮放回了厨房。
我走进了我的那间柴房。
打开了那个,我尘封了八年的小小的衣柜。
衣柜里空荡荡的。
只有一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青色道袍。
和,一柄静静躺在角落里,早已蒙上了灰尘的“青锋”剑。
我,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了剑鞘上的灰尘。
然后,我缓缓地将它抽了出来。
“铮——”
一声久违的清越的剑鸣,在寂静的柴房中响起。
剑身依旧光亮如新。
映出了我此刻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了“林凡”的平和。
也没有了“星陨”的疯狂。
只有,一片如万载寒冰般的冷静。
我,脱下了身上那件,穿了八年的儒衫。
换上了那套青色的道袍。
衣还是那件衣。
但人却已不是,那个人了。
我将“青锋”剑,重新背回了背上。
然后,走出了柴房。
林念已经下学回来了。
他正坐在石桌旁等我。
看到我这一身,脱胎换骨的装束。
他,愣住了。
“先生……”
“念念。”我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像往常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
“为师,要出一趟远门。”
“去,杀几只不长眼的苍蝇。”
我的声音很平静。
但林念却从那平静之下,听出了一种让他心惊肉跳的肃杀之气。
“先生,您……”
“放心。”我笑了。
“我很快就回来。”
“回来,看你金榜题名。”
说完,我没有再给他追问的机会。
我转过身向着院门外走去。
我向前踏出了一步。
一步落下。
我的身影,依旧在小院的门口。
然而。
下一刻。
我的身影,便如同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原地。
仿佛我从未出现过。
林念,呆呆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口。
许久。
他才缓缓地回过神来。
他跑到门口向着外面张望。
街上,人来人往。
哪里还有我的身影。
“先生……”
他的眼眶红了。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失落与不安,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有一种预感。
那个陪了他八年的教书先生。
那个为他,撑起了一片天的林凡。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而归来的。
将会是另一个,他所不熟悉的存在。
是,那个能让白衣女侠为之落泪。
能让天地为之变色的。
真正的。
林清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