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行是在三天后,拿到沈砚川发送了完整调查报告。
上面显示,秋榕榕并非秋家夫妇的亲生女儿。
当年,秋夫人卖掉翡翠玉佛后不久,就见红破水,被就近送进归墟市附近县城的小医院,所生的孩子因为羊水污染,胎心异常,还没来得及剖宫产,就重度窒息死亡。
她躺在产床上,四周一片死寂。
医生委婉地告诉她孩子已死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就多了一道永远也缝合不了的裂缝,从她的胸口撕开,冷风呼啦啦吹入,从心口的位置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子宫是空的,是被掏空的洞,血仍在流,她的世界彻底崩塌。
那个小小的、没有啼哭的婴儿。
她十个月的期盼、几百个夜晚的胎动、无数个幻想中“妈妈”的第一次回应。
但此刻,一切都化为泡沫。
“报应,都是报应!”
“周家那个孩子几年前生出来,是个自闭症。”
“我的孩子也死了。”
“是我们做尽了坏事,是我……是我欠下太多债,才让老天把刀落在他身上。”
“不该放那一场大火的,那些钱都是买命钱!是那些有罪的钱带走了我孩子的命!”
“我的孩子才那么小,还没能够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就被我拖进无边的孽海里。”
“呜呜呜……如果有报应的话……老天爷你惩我就好,我活该,我有一万种死法,为什么偏偏报应在我孩子的身上?”
秋夫人身体的每寸骨节都在痛。
但更痛的,是心。
那个地方像是空了,穿堂风可以从她的身体里刮过去,又像被千斤巨石压着,沉沉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秋爸爸抹着眼角的泪。
他跪在病床前,像条筋骨尽碎的流浪狗。
一时贪念,是因果,是报应,是命运的回响。
病房的光线昏黄,天花板的灯一闪一闪的,照得秋夫人脸色惨白。
这座小县城的医院病房,供奉着神龛,神龛里摆着一尊铜胎佛像,巴掌大小,外层原本应该有金漆,现在已经斑驳。
唯独那佛像的眼睛,低垂着,慈悲地注视着病房里的人间疾苦。
秋爸爸看着那尊佛像,忽然跪爬到佛像面前,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这尊佛像摆在病房里,已经经过无数人的跪拜。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拿了那尊翡翠玉佛,举头三尺有神明,我竟然愚蠢地在玉佛的注视下行偷窃之事……”
“我就该知道……这个世界,有眼睛在看着。”
“如今报应在我的孩子身上,不能这样,不该这样的!”
“他小小的身体,无法承担那么沉重的罪业。”
“我知道死去的人已经不可能再回来,只求冤有头,债有主,我和我老婆将有余生赎着成罪过,只求我的孩子来生再投胎,投胎到至善之家,而我入畜生道,我死后入畜生道接着赎罪!”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种种因果,自作自受。
欠下的债,不是他还,就是他最爱的人替他还。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当年那家帮秋夫人接生的县城医院也已经停止营业。
旧的楼早就被拆除,现在在原址上建立起儿童游乐园。
周景行手中的调查报告无法还原出当时秋家夫妇的痛苦。
上面就冷冰冰的几行文字,附带着一些证据照片和录音资料。
得出唯一的结论:秋榕榕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这是一个低级错误。
他们三人当年决定复仇的时候,并不想牵扯到无辜的人。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现在那么狠心,做坏事之前,会调查一下对方的身份,以防殃及无辜。
秋家并没有收养记录。
秋榕榕不是他们从孤儿院里带回来的,上的就是秋家户口,秋榕榕小的时候住院需要输血,她的血型和秋夫人相同,没人怀疑她不是亲生的。
周景行报仇,还真没有严谨到去做dNA检测。
周景行拨通沈砚川的电话,“秋榕榕的亲生父母是谁?”
“没查到。”
“你找到的骨灰坛才是秋家夫妇亲生的女儿吗?”
沈砚川叹了口气,“事情已经经过这么多年,所有人都死了,骨灰也没有办法拿去做dNA检测,只能说按照当年发生的事情推测,确实是这个样子。”
“先找她的亲生父母。”
“这没有意义。”沈砚川觉得事情越查越麻烦,对他们也没有好处,“阿行,就这样结束不行吗?”
将错就错。
周景行不想这样。
他说:“既然秋榕榕和秋家人没有血缘关系,那放她一命吧。”
“她知道的太多了!”
“砚川,你不讨厌她,为什么这么急着想杀她?”
“我……”沈砚川没说出个所以然。
他只是怕失控。
“阿行,你在她身上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和心思,这很危险。”
“我有点喜欢她。”
沈砚川沉默,他其实感觉到了。
江无渡也觉察到,所以一再提醒。
周景行不再说话。
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绝对不可以把这件事情告诉秋榕榕。
他在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过去的事已成定局,回头没有意义。
他本来就不是好人。
滥杀无辜的事情,这些年他们做过不少,秋榕榕只不过是其中比较倒霉的一个。
周景行比任何人都清楚,道歉是不可能获得原谅的。
他每次杀人,那些人都会跪在他的脚边和他道歉。
他从未宽恕过别人,他也不觉得自己能获得秋榕榕的宽恕。
他不需要宽恕。
隐瞒下来就好了。
也是在此刻,周景行说出他有点喜欢秋榕榕这句话之后,竟然觉得无比的轻松。
他不用再维持着憎恨,可以稍微放松一些和她相处。
圈养她。
直到厌烦的那一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