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的御花园,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牡丹、芍药竞相绽放,海棠、杜鹃争奇斗艳,各色花卉在精心修剪的绿植间铺陈开来,宛如天上织女失手打翻的七彩锦缎。
微风拂过,花瓣纷扬如雨,混合着兰芷芬芳的气息,在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间流转。远处假山上的瀑布叮咚作响,与枝头黄鹂的婉转啼鸣相和,奏出一曲天然的宫苑春曲。
大皇子赵昉今日特意换了一袭月白色云纹锦袍,腰间玉带上悬着的羊脂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他刻意放缓了脚步,与身旁戎装未褪的狄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失礼数,又显亲近之意。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枝洒落,在他们华贵的衣袂间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光斑随着二人的移动不断变换形状,仿佛织就了一幅流动的锦绣画卷。
\"狄姑娘在边关生活多年,想必见过许多京城见不到的壮丽景致。\"赵昉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紧张。
他抬手拂开垂落的柳枝,那柳枝上嫩绿的新芽还带着晨露的湿润。\"我自幼在宫中长大,最远只到过京郊猎场,每每听人说起塞外风光,总是心向往之。\"他说这话时,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远方,似乎要穿透宫墙,望见那从未亲历的辽阔天地。
赵昉这番话倒也不算虚言。
起码这辈子自出生以来,父皇对他们兄弟几人的紧张程度极为严格,确实从未踏出过汴京城半步。
在大宋这个时候的西北,那些关于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壮美景象,都只能在诗书中想象,从未实地见过。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五岁那年,太傅讲解王维的《使至塞上》,当念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他整颗心都跟着诗句飞到了遥远的边塞。
那天夜里,他偷偷让贴身内官找来边关的地图,用手指在上面勾勒出一道道想象中的风景线。
狄玥闻言,原本紧绷的神情稍稍放松,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怀念之色。
她今日虽按礼制换了女装,但举手投足间仍带着武将之家的飒爽英姿。\"边关虽苦寒,但天地辽阔,别有一番气象。\"她的声音清亮,带着塞外特有的爽利,\"臣女常随父亲巡视边防,见过大漠孤烟直上九霄的壮阔,那烟柱在无风的晴日里,能笔直地刺破苍穹;也见过雪山落日映红千里的瑰丽,整个祁连山脉都会被晚霞染成血红色,仿佛天地都在燃烧。\"
她的声音渐渐柔和,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景象。说到动情处,她不自觉地比划起来,手腕上的银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忽然,她指向不远处一株开得正艳的海棠,唇角微扬:\"就像这海棠,在边关要经历风沙磨砺才能开花,反倒比京城的更显坚韧。\"
她走近那株海棠,轻轻托起一朵盛开的花,\"臣女记得西北也有海棠,那里的花瓣更厚实,颜色更深沉,每一片都浸透着边关将士的刚毅之气。\"她说着,指尖轻抚花瓣,动作温柔得与方才谈论军事时的刚硬判若两人。
大皇子赵昉若有所思地点头,目光在狄玥英气勃发的侧脸上停留片刻。
阳光透过海棠花枝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更显得她眉目如画。\"难怪狄姑娘与其他闺阁千金如此不同。\"他由衷赞叹,\"宫中女子多如温室花朵,娇贵却经不起风雨。而狄姑娘...\"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如同这塞外海棠,风骨铮铮却又不失柔美。\"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正色道:\"方才母妃提的亲事,狄姑娘可是真心愿意?若有不妥......\"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是今日见面以来,他第一次直视狄玥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没有半分宫中常见的算计与虚伪。
\"殿下多虑了。\"狄玥毫不避讳地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坚定如铁,\"臣女虽是女子,却也懂得'一诺千金'的道理。家父常教导,狄家人言出必行,行之必果。\"
她挺直腰背,肩上的刺绣披帛随风轻扬,\"只是......\"她犹豫片刻,略显局促地整理了下衣袖,这个动作终于流露出几分少女的羞涩,\"臣女性子直率,又不懂宫中那些繁文缛节,只怕日后会给殿下添麻烦。\"
赵昉忽然轻笑出声,眉宇间的严肃一扫而空:\"我反倒觉得这样最好。\"
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宫中处处都是规矩,人人戴着面具生活。能与一个真实的人相伴,是我的福分。\"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佩,双手递到狄玥面前:\"这是父皇赏赐的,今日赠与狄姑娘,权当信物。\"那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玉面上精细的云纹仿佛在缓缓流动。
狄玥双手接过,只见触手生温的白玉上雕刻着精细的云纹,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她自幼在边关长大,见过无数奇珍异宝,却从未见过如此温润细腻的玉质。
玉面上\"永结同心\"四个小字若隐若现,笔法飘逸如行云流水。
她略一思索,解下腰间一枚铁木制成的令牌回赠:\"这是父亲给我的边防令符,虽不及白玉珍贵,却是臣女最珍视之物。\"
那令牌表面已被摩挲得发亮,边缘处还有几道刀剑留下的痕迹,见证着它在战场上的经历。
二人相视一笑,方才的拘谨顿时消散不少。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为这郑重其事的交换信物增添了几分柔情。
赵昉小心地将令牌收入怀中,指尖不经意触到令牌上的一道凹痕,那是箭矢留下的痕迹。他心头微动,忽然明白了这枚令牌所承载的重量——它不仅是一件信物,更是一段浴血奋战的历史。
与此同时,漪澜殿内,鎏金兽炉中沉水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华贵妃正执起狄夫人的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本宫知道这事来得突然,但昉儿性子太过持重,需要狄姑娘这样的活泼性子来调和。\"她笑了笑,指尖的鎏金护甲在阳光下闪着光芒,\"还望狄夫人多多担待。\"
狄夫人心头一震,终于明白贵妃的深意。
她郑重行礼,声音沉稳有力:\"狄家,定不负娘娘厚望。\"殿内四角的宫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微微颤动。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狄家的命运已与皇室紧密相连。
夕阳西下时,狄玥母女告退出宫。马车缓缓驶离宫门后,狄夫人才长舒一口气,转向女儿:\"玥儿,此事关系重大,你可想清楚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狄玥摩挲着手中的白玉佩,指腹感受着玉面上细腻的纹路,轻声道:\"女儿觉得大皇子......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她想起赵昉谈及边关时眼中的向往,那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会有的神情。
她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晚霞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况且父亲常说,将门之女,当以家国为重。\"
暮色渐沉,狄府的马车碾过汴京城的青石板路,车轮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狄玥倚在窗边,指尖仍轻轻摩挲着那枚白玉佩,云纹的触感让她想起边关的风——凛冽却自由。街边店铺陆续点起灯笼,昏黄的光透过纱帘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玥儿,\"狄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贵妃娘娘今日之举,绝非一时兴起。\"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窗外的灯光在她眼中跳动,\"大皇子是皇长子,深得陛下器重。这门亲事,既是恩典,也是......\"
\"也是束缚?\"
狄玥接过母亲的话,唇角微扬,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女儿明白。\"她将玉佩举到眼前,透过灯光能看到玉中若隐若现的纹路,如同命运交织的轨迹。
狄夫人叹了口气:\"你父亲若在京城,定会拦下此事。边关将领之女入主皇子府,朝中那些言官......\"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发间的金步摇随之轻颤。
\"母亲不必忧心。\"狄玥将玉佩收入袖中,目光坚定如边关的磐石,\"父亲常说,狄家人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马车转过街角,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夜风掀起车帘一角,露出汴京繁华的灯火,那璀璨的光华与边关的星火如此不同,却又同样照亮着大宋的疆土。
狄玥忽然想起大皇子那双沉静的眼睛——不像宫中其他人那般带着算计,反而清澈得像是边关的星空。
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理解,甚至是一丝她从未在京城子弟眼中见过的向往。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有些人,一眼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