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池越坐在秦晔工作室的地板上,背靠着堆满素描本和《编剧圣经》《故事》《电影分镜语言》这类工具书的矮柜。
他膝盖上摊着秦晔的旧剧本《野芦苇》的修订版,边缘贴满了彩色索引贴,像是被反复翻阅过无数次。
黄昏的光线透过重重纱帘,将秦晔的侧脸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正在修改《镜中花园》的剧本分镜,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停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阻力绊住。
桌上摊开的笔记本里夹着导演的邮件打印稿,边缘用红笔密密麻麻写着批注。
最近秦晔的状态好转了许多,又重新开始写剧本,通过邮件和导演沟通剧本内容。
电影导演是秦晔之前合作过的文艺片《野芦苇》的导演。
凭借这部作品,导演拿下了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大奖,秦晔也斩获了亚太电影节最佳编剧和华语电影传媒大奖。
当时制片人还开玩笑说他们是“低成本组合”。
——全片只用了一百二十场戏,比商业片少三分之一,但拿了七个奖。
两个人合作的经历很愉快,听说他在创作新剧本,导演便时不时给他发邮件联系。
邮件里总夹杂着行业八卦:“王导演的团队在找精神病题材本子。”
“评审团主席喜欢元叙事。”
——这些碎片像希区柯克说的“炸弹理论”里的定时器,秦晔知道是导演在提醒他“deadline在电影节申报前”。
之前秦晔状态不好,没有理会。
最近查看旧邮件时,发现对方甚至附上了法国cNc剧本开发基金的申请表格。
他终于大发慈悲回复了一句:“第三版分场明天发你。”
池越抬头时,发现秦晔已经盯着同一处空白看了太久,眼神涣散,他柔声唤回秦晔飘飞的灵魂:“卡在哪里了?”
秦晔的睫毛颤了颤,慢慢回神,用手中的笔尖点了点纸面:“第三幕,医生给主角注射‘记忆稳定剂’的那场戏……我在想用特写还是长镜头。”
他抬手捏了捏鼻梁,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压痕,最近戴眼镜的时间变长了。
池越合上剧本,走过去,俯身看他的分镜草图。
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分镜稿上,与秦晔的轮廓重叠。
池越看了一会儿,建议道:“如果用特写,可以拍针管推入的瞬间,瞳孔收缩的细节……但如果是长镜头——”
他伸手虚虚框住秦晔的视线:
“从病房的监控屏幕拍,隔着玻璃,模糊一点,反而更有‘被观测’的感觉。”
秦晔抓住他的手腕,在他指尖落下一个轻吻,他的眼神恢复了焦距,却带着某种危险的探究。
“你什么时候懂分镜了?”
池越笑了笑,用另一只手点了点平板里摊开的邮件——
导演在最新回复中提议:能不能让徐医生的白大褂在某个镜头里突然变成病号服?
他带着一丝笑意控诉道:“某位编剧先生最近回邮件太勤快,都没空理我,我只好被迫学了点术语。”
秦晔松开他,铅笔在纸上一划,拉出一条果断的线。
“长镜头。但要在监控画面角落放一个倒计时器……观众会发现,计时比现实时间慢了几秒。”
秦晔惯用的手法,在看似客观的镜头里埋藏主观的时间错位。
《野芦苇》里聋哑画家的颜料盒,就总是比实际少一支关键颜色。
“导演会喜欢的……”
池越在他身边坐下,但保持了一定距离。
如果靠得太近,会影响他的专注程度。
窗外传来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秦晔的视线不自觉地追过去——
这是他即将陷入回忆的前兆。
池越用转移话题的方式打断了他的思绪:“你给医生角色设计的白大褂……为什么左口袋总装着柠檬糖?”
秦晔的注意力被拉回来,铅笔无意识地在纸角画了个小圆圈。
他回忆了一下,说:“我小时候的主治医生……就这么干。”
挪来挪去的笔尖戳破了纸。
“他说酸味能刺激唾液分泌,防止药物性口干。”
池越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追问。
那些创作习惯里看似随意埋下的细节,往往是生活或者幻觉的记忆碎片。
就像《野芦苇》里反复出现的壁虎标本,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秦晔童年病房窗台上真的存在过的“朋友”。
池越指向分镜稿:“这场戏的道具要不要试试镜像书写?就像你之前——”
他的话戛然而止。
秦晔突然站起身,碰倒了咖啡杯,褐色的液体浸湿了剧本边缘。
他的声音紧绷,带着一丝不悦:“……那不是我‘之前’的风格,是《缄默者》编剧的手法。”
空气凝固了一瞬。
池越缓慢地抽了张纸巾,按在洇湿的纸页上。
《缄默者》的剧本因为剧组矛盾多次修改,后面秦晔一度想销毁它,他有时候不肯承认那是他的作品,有时候又想把它完整地抢回来。
池越情绪平静,他注视着秦晔,诚恳道:“抱歉,我记混了。”
黄昏的光线移动着,现在完全笼罩了秦晔,让他看起来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但在池越恒久的温柔的凝视中渐渐平复下来,声音也恢复平稳。
池越对他的安抚总是那么及时而有效,秦晔偏开一秒视线,眨去眼睛里的酸意。
“……用镜像吧。观众发现道具留言本,要对着镜子读才能看懂时,正好是医生给主角下药的那场戏。”
池越点点头,把湿透的纸巾团在手心。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秦晔的创作宇宙里,「镜像」从来不只是叙事花招。
那是他十八岁前分辨幻觉的方式:对着镜子刷牙时,如果倒影的动作延迟,就说明他又要「发病」了。
池越又笑了笑:“要加个彩蛋吗?”
在秦晔疑惑的目光中,他指了指分镜稿角落:
“把监控画面的时间戳……停在3:17。”
“让观众和主角一起怀疑。”
他指着第89场戏说道。
那场戏里,主角试图用粉笔在病房墙上标记日期,但每次醒来都会发现数字被人修改过。
池越在修改痕迹上敲了敲:“这里缺一个视觉锚点,就像《禁闭岛》里莱昂纳多的打火机——我们总得给观众留条退路。”
他提议道:“试试把粉笔换成颜料,数字的修改换成颜色的修改,比如“钴蓝→群青。”
秦晔的呼吸滞了一瞬。
3:17是《野芦苇》开场镜头里,聋哑画家每天准时惊醒的时刻,关于颜料的隐喻也是一种callback。
秦晔小声说:“导演和观众会发现的。”
池越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露出一种恶作剧一样的笑容:“所以才叫彩蛋啊。”
阳光终于移开了,房间里暗下来。
秦晔伸手按亮台灯,暖黄的光圈住两人之间的分镜稿。
——那上面医生角色的轮廓,隐约有些眼熟。
医生与病人,创作者与角色,现实与幻觉的边界,在这个故事里被刻意模糊了。
那不仅是秦晔自己的影子,更是他们两人关系的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