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小院内弥漫的碱水味、血腥气,仿佛被李昭宁口中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瞬间冻结!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这笔迹……是……”李昭宁的声音戛然而止,珠帘后那双清冷的眼眸死死盯着秦烽递来的账页残片,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那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舌尖,却硬生生被她咬碎咽了回去!她猛地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昏睡的墨衡,扫过角落警惕肃立的高力士,最终定格在秦烽脸上。那眼神里,再无一丝方才的愠怒,只剩下一种被冰封的沉重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高力士!”李昭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皇家威仪,“即刻封锁此院!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高力士浑身一凛,浑浊的老眼中精光爆射,没有任何迟疑,身形一晃便消失在门口,如同融入暗夜的鬼魅。院外立刻传来他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呼喝声和甲胄摩擦的细碎声响。
李昭宁不再看秦烽,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残破的账页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刺鼻的气味和胸中翻腾的惊骇一同压下,声音恢复了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秦烽,你跟我来。”说罢,她转身便走,月白色的宫装下摆拂过沾染着污渍的地面,径直走向工坊角落那间用于存放原料的、相对干燥些的杂物间。
杂物间内堆放着成捆的竹料、麻袋装的石灰、草木灰,以及一些零散的工具。李昭宁示意秦烽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她将那张残破的账页小心翼翼地摊开在一张粗糙的木台上,又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轻轻覆盖在账页那行朱批之上,只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轮廓。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秦烽:
“驸马,本宫需要一个解释。这张纸,从何而来?墨衡如何得到它?还有……”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森寒,“这上面的笔迹,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秦烽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快速而清晰地讲述了墨衡在陋巷被截杀、自己及时赶到救下人、刺客首领服毒自尽、以及这张账页残片在搏斗现场被发现的经过。他略去了硫铁粉末的细节和高力士处理尸体的过程,只将重点放在了这张意外获得的“证据”上。
“墨衡如何得到它,臣尚不知。或许是他在追查劣纸来源时无意所得,或许是有人故意栽赃。但此物出现在他被截杀的现场,绝非偶然。”秦烽的声音低沉而冷静,“至于这笔迹意味着什么……臣不敢妄断。但料缺五成,纸脆如屑,却仍被上峰强令入库,这背后牵扯的,恐怕不止是几两银子的贪墨。怀州官仓……那是漕运命脉!若连官纸都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以次充好,蛀空国本,那其他仓廪……”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李昭宁的指尖在覆盖着丝帕的朱批字迹上缓缓划过,仿佛在触摸一条冰冷的毒蛇。秦烽的分析,与她自己心中那惊涛骇浪般的猜测完全吻合!这已不是简单的贪渎,这是动摇国本的蠹虫!而能压下“不堪用”的结论,强令劣纸入库的“上峰”……那个名字,如同千钧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李林甫!当朝右相,权势熏天,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正是他主管户部,兼领转运使,这漕运、官仓、官纸采办……皆在其权柄之下!那朱批的笔迹,她曾在父皇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批复中见过太多次!虽刻意扭曲,但那骨子里的刚愎与阴鸷,却无法完全掩饰!
“李……”李昭宁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那个姓氏如同毒刺,终究未能出口。她猛地攥紧了丝帕,珠帘后的眼眸闪烁着冰冷刺骨的寒芒和一丝深沉的忧虑。她看向秦烽,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驸马,此事关系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张纸,是本宫见过,也是你见过!除此之外,绝不能再有第三人知晓!包括墨衡!明白吗?”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秦烽心中一凛。他明白李昭宁的顾虑。李林甫的势力盘根错节,耳目遍布朝野。一旦打草惊蛇,不仅扳不倒这棵大树,反而会招致灭顶之灾!他沉声道:“臣明白。此物由殿下处置最为妥当。臣只知,墨衡改良造纸,是为求一张好纸,绝无他意。”
李昭宁深深看了秦烽一眼,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分量。片刻,她将那张覆盖着丝帕的账页残片极其郑重地折叠好,贴身收进自己宫装最内层的暗袋。做完这一切,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似乎背负上了更沉重的山岳。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再次扫过这简陋的杂物间,扫过那些堆放的竹料和石灰。
“驸马,”她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意味,“你一心要造的这‘玉版’,如今已非几张纸那么简单。它成了靶心,也成了……撬动某些东西的支点。父皇那里,弹劾你‘私设工坊’、‘与民争利’的奏章,本宫会替你挡下。但崔氏……还有它背后的力量,绝不会善罢甘休。墨衡已暴露,此间工坊,再留无益。”
秦烽眼神微凝:“殿下的意思是?”
“竹纸之法,必须尽快掌握在我们手中!且要绝对隐秘!”李昭宁斩钉截铁,“城外终南山麓,有一处废弃的皇庄,名‘云栖别苑’,地势隐秘,依山傍水。本宫会命高力士安排可靠人手,明日便送墨衡过去,所有一应物料,秘密转运。你府上这边……”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该烧的烧,该砸的砸,做出工坊失火、一切尽毁的假象!要让所有人都以为,墨衡重伤不治,竹纸之法……胎死腹中!”
秦烽心中一震!好狠辣果决的手段!釜底抽薪,金蝉脱壳!不仅保全了核心技术和人员,更将明处的靶子彻底拔除,将敌人引入迷雾!这位晋阳公主,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清冷不问世事!
“臣,遵命!”秦烽没有任何犹豫。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最具迷惑性的方案。
李昭宁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拉开杂物间的门。院中,高力士如同幽灵般垂手侍立,小院已被他带来的几名气息沉凝、身着不起眼布衣的健壮内侍无声封锁,滴水不漏。
“高力士,”李昭宁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按方才议定,即刻去办。务必隐秘,万无一失。”
“老奴领旨。”高力士躬身应道,浑浊的老眼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与决绝。
李昭宁最后看了一眼昏睡中眉头紧锁的墨衡,又看了一眼站在污浊与火光背景中、眼神沉静的秦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在宫女的簇拥下,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弥漫着硝烟气息的工坊小院。
夜色深沉,驸马府西北角突然腾起冲天的火光!浓烟滚滚,直冲霄汉!火借风势,迅速吞噬了那几间简陋的工棚和堆积如山的竹料!刺鼻的焦糊味和木头燃烧的噼啪声惊动了整个府邸!
“走水了!西北角工坊走水了!”
“快!快救火!”
“墨衡师傅还在里面!”
府内顿时一片大乱!仆役们惊慌失措地提着水桶、端着盆盂冲向火场,呼喊声、泼水声、木料坍塌声混作一团!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惶的脸。
秦烽的身影出现在混乱的火场边缘,他脸上带着“焦急”与“沉痛”,指挥着救火,目光却冷静地扫过混乱的人群。他看到几个新来的仆役在混乱中眼神闪烁,试图靠近火场中心;他看到一名礼部派来协理婚仪的属官,站在远处廊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火光冲天,照亮了半个长安城的夜空。
与此同时,崇仁坊外,一处临街酒楼的最高层雅间内。窗户微开,正对着驸马府的方向。一个身材矮瘦、裹在深色斗篷里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秃鹫,静静地伫立在窗边。正是突厥国师骨咄禄!他那双阴鸷的眼睛,透过窗缝,死死盯着驸马府西北角那冲天的烈焰和滚滚浓烟,干瘪的嘴角缓缓咧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烧了?”他嘶哑的声音如同夜枭低鸣,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好一招弃车保帅,李代桃僵!秦烽啊秦烽……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他缓缓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尖捻动着一小撮同样暗黄色的硫铁矿粉末,粉末在窗外透入的微弱火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硫铁……火药……还有那战场手语……”骨咄禄低声呢喃,眼中翻涌着疯狂与贪婪的光芒,“你藏得够深!但这场火,烧不掉所有的痕迹!也烧不掉我对你的……兴趣!”他猛地将手中的粉末攥紧,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穿透夜色与火光,仿佛要刺入那座府邸的最深处。
“等着吧……我们很快就会……‘故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