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大开时,天光正亮,白日如刀,将那殿中死寂之景割得更刺眼。
裴齐光抱着沈朝盈,坐在曜华宫正殿的榻上。
她身上覆着锦被,手脚却早已冰凉,他的手还扣在她后背,指节死死嵌进织金的云纹中。
他眼睛睁着,像是还未从梦里醒,整个人却静得可怕,仿佛已经与这天地隔绝。
他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母后——!”裴玉琮看清母亲毫无血色的脸和父亲怀中那僵直的姿态,积压的恐惧瞬间化为灭顶的悲恸。
她再也无法维持帝王的威仪,踉跄着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想去触碰母亲的脸,却又不敢,最终只能紧紧抓住母亲冰凉的手腕,失声痛哭。
荣禧和王怜心紧随其后,看到榻上相依却已阴阳两隔的两人,瞬间如遭雷击。
荣禧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被身后的侍女慌忙扶住,她捂着嘴,泪水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王怜心则直接瘫软在地,伏在榻边,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痛和物是人非的苍凉。
“娘娘……姐姐……” 她喃喃着,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初入宫时的依赖。
念珠、喜珠、漱玉等跟了沈朝盈大半辈子的老宫人,早已哭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发出压抑绝望的悲鸣。
她们的世界,仿佛随着那个曾给予她们尊严和温暖的女子一同崩塌了。
殿内哭声一片,唯有抱着妻子的裴齐光,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悲声充耳不闻。
他依旧那样抱着她,仿佛她只是睡着了。
按制,太后薨逝,需尽快沐浴更衣,移入梓宫,停灵七日后葬入帝陵。
裴玉琮强忍着几乎将她撕裂的悲痛,红着眼眶,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哑声吩咐宫人准备香汤、寿衣、布置灵堂事宜。
就在宫人领命准备退下时,一直沉默的裴齐光突然开口了。
“等等。”
所有人都停住脚步,看向他。
裴齐光的目光依旧落在沈朝盈脸上,手指轻轻拂过她早已冰凉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像怕惊醒她。
他缓缓道:“去打一口冰棺,要够大,能躺下两个人。”
一时间,无人敢出声。谁都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却又不敢确认。
宫人们更是噤若寒蝉,立刻有人领命,飞奔而去。
巨大的冰棺很快运至曜华宫偏殿,晶莹剔透的寒冰散发着森森冷气,棺内空间宽阔,足以容纳两人。
裴玉琮稍稍平复了心绪,担忧地走到裴齐光身边,想扶他起来:“父皇,母后她……” 她想劝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声音哽咽。
裴齐光却抬起了头,出乎裴玉琮的意料,他的脸上并没有她想象中那种痛不欲生的神情。
他甚至对她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眼神温和地看着她:“筝筝,别怕。”
这笑容非但没有让裴玉琮安心,反而让她心头那股寒意更甚。
这太反常了。
这绝不是失去毕生挚爱之人该有的反应,她的父皇对母后的深情世人皆知,他怎么可能如此平静?
裴齐光没有叫人动手,他自己站起身,将沈朝盈抱了进去。
他动作轻得像怕吵醒她,眼神温柔得像看着个活着的人,裴玉琮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那冰棺棺底铺着极软的金丝软垫,四周装饰皆是她生前喜欢的流云暗纹,低调却极尽精致。
但棺里此刻只有她。
众人都以为他只是为了让她多留几日清凉,没人真敢相信,他要陪她一起。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他轻柔地将沈朝盈安置在冰棺中央,仔细地为她整理好鬓发和衣襟,仿佛她只是要小憩片刻。
他俯身,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印下最后一个吻,久久没有起身。
那背影,在巨大的冰棺前,显得孤独而决绝。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皇宫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灵堂早已布置妥当,庄严肃穆。
按礼制,停灵期间,宗室、重臣皆需轮流守灵致哀,裴玉琮作为帝王,更是强忍悲痛,主持大局,守灵、接见前来致哀的宗亲朝臣,处理因国丧而堆积的政务,忙碌得如同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
然而,裴齐光却始终未曾踏入灵堂一步。
他将自己关在曜华宫的主殿内,那是他和沈朝盈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
殿内撤去了所有喜庆的陈设,只余一片素白。
他常常独自坐在窗边,对着墙上悬挂的一幅沈朝盈年轻时的画像出神。
画中的女子明眸善睐,笑容鲜活,仿佛能穿透时光,照亮这满室的孤寂。
裴玉琮处理完冗杂的事务,总会抽空过来看他。
她担忧他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更担忧他那日异常的平静和那句关于冰棺的话。
可每次来,看到的父亲,都出乎她的意料。
他从未枯坐流泪,他会按时用膳,会在宫人的劝说下在庭院里走几步,他甚至会在裴玉琮来时,询问她朝堂上的事情,叮嘱她注意身体。
“父皇……”裴玉琮看着父亲平静地喝下一碗参汤,终于忍不住开口,“您还好吗?”
裴齐光放下碗,看向女儿,眼神温和:“我没事,筝筝,你母后她只是先走一步,你要好好的,把江山守好,这是你母后最挂念的事之一。”
他的平静,让裴玉琮感到恐慌。
她不相信她的父皇会薄情至此,可眼前的一切,又让她无法理解,他到底在想什么?那口巨大的冰棺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
到了第四日的清晨,天色还未大亮,裴玉琮因连日悲痛和劳累,好不容易才在宫人的服侍下昏沉睡去,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和带着哭腔的呼喊猛地将她惊醒。
“陛下!陛下!不好了!快去看看太上皇!” 守在外殿的宫人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裴玉琮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那连日来积累的不安和恐惧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穿着寝衣便赤脚跳下床榻,跌跌撞撞地冲向曜华宫主殿。
殿内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药味,裴齐光安静地躺在他们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那张宽大的床上,身上盖着锦被,面容安详。
然而,床边散落的一个小巧精致的空玉瓶,和他唇边残留的一点未来得及擦拭的深色药渍,昭示着真相。
“父皇……” 裴玉琮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床前,她抓住父亲尚有余温却已无力的手,贴在脸上,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父皇……为什么啊……您不要筝筝了吗……” 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似乎是被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唤醒,裴齐光眼神有些涣散,却依旧准确地找到了跪在床边的裴玉琮。
看着女儿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裴齐光的眼中溢满了浓烈的心疼和不舍。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抬起来,却终究无力。
“筝筝,对不住,父皇对不住你,不该丢下你一个人。”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积攒最后一点力气,目光越过女儿泪流满面的脸,投向虚空。
“可是没办法,你母后她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筝筝啊。”他看着她,“这三天你做得很好,我知道你能撑起这个天下的。”
“可我不能让她再等了。”
榻上烛光微颤,裴齐光的呼吸渐弱,整个人像是飘在远方。
可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像是忽然年轻了,神色平和,眼里有种少年般的明亮。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许多年前初见时的沈朝盈。
她穿着月白的长裙,眉眼弯弯,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狡黠和生机勃勃的明媚,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她走到他面前,微微歪着头,唇角扬起一个俏皮的弧度,像是在无声地撒娇,又像是在宣告一场宿命相逢的开始。
“陛下生得真好看!”
她笑着叫他,像从前每一次,眼里盛满人间最好看的风月。
就是那一眼。
那一眼,便注定了他的万劫不复,也成就了他的一生圆满。
他也笑了,像许多年未曾轻易流露的少年模样。
所有的痛与执念,都在此刻消融。
裴齐光闭上了眼,嘴角还带着温柔的弧度。
他终于,在这个清晨,随着那场魂梦,去赴与她的重逢。
丧钟敲响,曜华宫自此再无帝后。
一切按最隆重的礼仪收殓,裴玉琮强撑着,带着人打理父亲的后事,守灵、下葬,一切都有条不紊,眼泪却总在夜深人静时,沾湿被角。
事后,收拾曜华宫时,裴玉琮整理父皇的遗物,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发现了那幅画像。
画像上的沈朝盈,笑意鲜活,眉目明朗,只是下方的宣纸上,多出两枚熟悉的墨痕。
【君同】
是裴齐光的字。
裴玉琮默默念着这两个字,指尖轻轻拂过那饱含深情的墨痕。
一滴泪落在纸上。
君同。
君同。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
自此曜华宫深锁,春花秋月,再无归人。
而旧梦不灭,在冷冷长夜里,月明如水时,仍有人隔画低语,与心上人魂梦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