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宫闱寂静,只闻更漏滴答。
裴齐光拥着沈朝盈,听着她比往日略显急促些的呼吸,意识在清醒与昏沉间浮浮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怀中人轻轻动了一下。
“如琢……”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裴齐光混沌的睡意,他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心脏在胸腔里沉沉跳动着,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嗯?我在。”他立刻应道,声音放得极柔,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了,仿佛要将她牢牢锁在怀中,“怎么了?可是渴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他摸索着想去碰她的额头。
沈朝盈在他怀里摇了摇头,脸颊蹭着他的寝衣。
“做了个梦,醒了就睡不着了,想跟你说说话。”
裴齐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这感觉太熟悉了,就像生辰后那个清晨的延续,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沉重。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小心地扶她靠坐起来,自己翻身下床。
“好,我点灯。”他的动作又快又稳,拿起火折子,点燃了床边小几上的琉璃灯盏,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黑暗,照亮了沈朝盈略显苍白的脸。
她的眼神有些空茫,像是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抽离。
他又去倒了杯温热的参茶,自己先喝了两口定了定神,才递到她唇边:“喝点水润润喉,慢慢说。”
他坐在床边,将她重新揽入怀中,用体温包裹着她微凉的身体,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做好了倾听的准备,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他预感到,她要说的事,绝非寻常。
沈朝盈依偎在他怀里,小口啜饮着参茶,暖意似乎让她精神了些,她放下茶杯,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积攒勇气,也像是在组织语言。
“如琢。”她终于开口,“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裴齐光揽着她的手臂瞬间僵住,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什么意思?
没等他问,沈朝盈继续说了下去,她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向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我来自另一个地方,一个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她的语气里是悠远的追忆,“在那个世界,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两岁多,父母就因为意外离开了。后来,我住在舅舅舅妈家,寄人篱下,谈不上什么亲情。上学的时候,同学们也不太看得起我,没什么真正的朋友。”
她的叙述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可裴齐光却从那份平静里,听出了深藏的孤寂与酸楚。
他无法想象,他的初初,在另一个世界,竟有过那样孤单的童年和少年。
“后来我很努力,考上了很好的大学,交到了一些朋友,也谈过几次恋爱,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日子好像慢慢好起来了。”她的唇角似乎弯了一下,“然后我就出了意外,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书里这个刚入宫的那个沈朝盈。”
裴齐光屏住了呼吸,巨大的震惊让他一时失语。
他猛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刚入宫不久,在某一天曾半开玩笑地说过一句:“陛下,你说……这会不会是话本里的世界?”
那时他只当是小姑娘天马行空的新奇念头,从未深想。
原来……竟然是真的?!
“这个世界……是一本书?”裴齐光艰涩地开口,喉咙发紧。
这句话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
沈朝盈轻轻点了点头,目光终于从烛火上移开,看向他:“是,一本以宋芩枝为主角的话本。”
她看着裴齐光骤然紧缩的瞳孔,“在书里你很爱她,后来却被她亲手杀死。”她补充了一句,“就像你曾经梦到过的那样。”
轰的一声,裴齐光只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个曾经困扰他的噩梦原来并不是空穴来风,那是另一个“他”的结局,是这本书里既定的命运。
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妻子,仿佛要从她温热的身体汲取对抗这荒谬真相的力量。
沈朝盈感受到他的震动,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继续道:“那个世界和这里很不一样,那里没有皇帝,没有三六九等的贵贱之分,讲究人人平等,女子可以读书,可以工作,可以做任何男子能做的事,不必依附谁而活。”
裴齐光静静地听着,心中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一遍遍冲刷着他固有的认知。
原来如此!
难怪他的初初从入宫起就如此不同。
她不卑不亢,眼神里总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清醒和疏离,她聪慧绝伦,常有惊世骇俗却行之有效的见解,她那些新奇的点子,那些打破陈规的勇气……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沈朝盈,她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且更开阔的天地。
她带来的不是妖异,是另一种可能的光芒,是他何其有幸,遇见了这道光,并被她照亮了整个余生。
沈朝盈的声音带上了更深的疲惫:“生辰那晚我久违地梦见了那个世界,梦见我在那里醒来,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我就明白了……”她停顿了很久,才低低地说,“明白自己时日不多了。”
裴齐光的心像是被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终于明白了这些日子她所有的反常,那突如其来的眩晕,那长久的沉默和发呆,那月下独坐的孤影,那眼底深藏的寂寥,原来不是病痛,是灵魂在两个世界间被撕扯的预兆,是她在无声地告别。
“后来那些关于那个世界的画面,闪回得越来越频繁,所以我才想回来,抓紧时间陪陪筝筝,看看荣禧和怜心她们。”
她抬起眼,看向裴齐光,眼中蒙上了一层水汽,脆弱得让他心碎:“刚才我又梦见了,梦见我回去了,这一次特别特别真实,真实得……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不!”裴齐光再也无法抑制,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浑身都在颤抖,脸颊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瞬间濡湿了她的衣襟。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一直独自承受着这样的恐惧和撕裂,他却一无所知,只能看着她日渐沉默消瘦。
“初初……”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哽咽,“你……你想念那里吗?你想……回去吗?”
问出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害怕听到答案,却又无法不问。
沈朝盈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她抬起手,冰凉的手指抚上他满是泪痕的脸颊,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充满了不舍和爱恋。
“不想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清晰地落在他心上,“这里早就是我的家了,有筝筝,有荣禧她们,最重要的是有你,我早就把这里当成唯一的归宿了。”
她的指尖轻轻描摹着他的眉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只是如琢,我好像留不住了。”
这句话,耗尽了沈朝盈最后的气力,她眼皮沉重地阖上,靠在他怀里的身体,彻底放松了下来,呼吸变得微弱而悠长。
“初初?”裴齐光的心跳几乎停止,他惊慌地唤她,轻轻摇晃她的肩膀,“初初?你睡了吗?别睡……再跟我说说话……”
沈朝盈没有回应,她像是累极了,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裴齐光不敢再动,只能维持着拥抱她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低头,看着她沉睡的容颜,仿佛要将每一寸轮廓都刻进骨子里,琉璃灯盏的火苗安静地跳跃着,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夜寂静得可怕,只剩下她微弱却规律的呼吸声,和他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他不敢睡。
他怕自己一闭眼,再睁开时,这微弱的呼吸就会停止。
他怕刚才她说的“留不住”,是最后的诀别。
他就那样抱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要用目光为她筑起一道屏障,阻挡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黑渐渐透出一点灰白,然后是鱼肚白,新的一天正无可阻挡地到来。
裴齐光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原本就微弱的呼吸,在晨光熹微中,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长。
最终,彻底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那温热的身体,在他怀中,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