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齐光是在沈朝盈六十八岁生辰的第二天,察觉到那丝异样的。
前一日,他花了不少心思,他知道她一直惦记着从前见过的江南烟雨,便悄悄安排好了行程,带着她重游故地。
他租了一艘小巧的画舫,在初冬微寒却清透的湖面上缓缓滑行。
湖上薄雾未散,远山如黛,残荷的枯枝在水面勾勒出寂寥的线条。
他记得她多开心。
裹着他特意准备的厚实狐裘,捧着手炉,眼睛亮晶晶的,指着远处亭子的轮廓,说起当年两人在亭下躲雨时的狼狈,又笑又叹。
他让船娘煮了新鲜的菱角,笨拙地剥开,把白嫩的菱肉喂到她嘴边,她笑着吃下,眼角堆起熟悉的细纹,像盛满了阳光。
傍晚,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食盒,里面是京城老字号刚出炉的她最爱吃的栗子酥,还温着。
她惊喜地瞪大眼,像个小姑娘,连吃了两块。
那一天,她精神很好,笑声不断,仿佛岁月只是拂过她面颊的微风,未曾带走分毫生气。
裴齐光看着她的笑容,心里满得像是要溢出来。
他想,能这样陪着她,看着她开心,便是他余生最大的圆满。
可第二天清晨,他习惯性地在熹微晨光中醒来,下意识地想去搂身边的人,手臂却落了个空。
他心头一跳,侧头看去。
沈朝盈已经醒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起身,或是依偎过来同他说话,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花纹,一动不动。
晨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的眼神却像是穿透了那些华丽的织物,落在了某个极其遥远,而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那里面空茫一片,没有昨日的欢欣,也没有平日的温软,只剩下一种裴齐光从未见过的静默。
“初初?”他撑起身,轻声唤她,伸手想去碰碰她的脸,“怎么了?可是昨儿个累着了?”
他的指尖刚触到她的脸颊,她才像是被惊醒了,眼睫颤了颤,缓缓转过头来看他。
脸上瞬间浮起一个笑容,很温和,却像是蒙了一层薄纱,透不到眼底。
“没事。”她伸手覆上他停在脸颊的手,轻轻拍了拍,“就是醒了发会儿呆,年纪大了,醒得早。”
裴齐光看着她脸上那层薄薄的笑意,心里某个地方却莫名地揪了一下。
这不像她。
他的初初,醒来时要么慵懒地往他怀里钻,要么眼睛亮亮地同他说今日想去哪儿看看,绝不会是这样空洞地躺着,望着帐顶发呆。
他压下那点不安,也笑了笑:“那再躺会儿?时辰还早。”他重新躺下,将她揽进怀里,像抱着最珍贵的易碎品。
她的身体很温顺地靠着他,却少了些往日的依恋和贴合,显得有些僵硬。
就是从那天起,裴齐光心里那根弦,便悄然绷紧了。
起初只是些微小的不对劲。
她精神似乎不如从前健旺,午后小憩的时间变长了。
有时正同他说着话,眼神会忽然飘远,话语顿住,仿佛灵魂短暂地抽离了片刻,再回神时,便有些茫然,需要他提醒才能接上刚才的话题。
后来,他开始注意到她身体的异样。
一次在庭院里散步,她脚下突然一个趔趄,若不是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险些摔倒。
扶住她的瞬间,他看到她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嘴唇微微发白,闭着眼,眉头紧蹙,像是强忍着什么。
“初初!”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怎么回事?可是头晕?”
那不适似乎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她很快睁开眼,深吸一口气,脸色慢慢恢复,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没事,许是坐久了,猛一起身有点晕,老毛病了,不碍事。”
她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松开,自己站稳了。
可裴齐光看得分明,那不像寻常的起身猛了。
那瞬间她身体传递出的虚弱和失控感,像一根针扎进了他心里。
他立刻召来了随行的太医,太医仔仔细细地诊脉,询问,眉头却越皱越紧。
最终,老太医斟酌着词句回禀:“太上皇容禀,太后娘娘的脉象沉缓无力,似有气血亏虚之兆,然究其根源,又非寻常脏腑之疾。更像是神思耗损过甚,元气渐衰,此乃……寿数之常,非药石所能速效。老臣只能开些温补安神的方子,徐徐调养。”
“神思耗损?元气渐衰?”裴齐光盯着太医,“什么叫寿数之常?她前几日还好好的!” 他无法接受这个模糊又令人心慌的诊断。
太医惶恐地跪下:“太上皇息怒!太后娘娘凤体尊贵,然生老病死,乃天地至理,娘娘年近古稀,此等症候实乃天命自然之象,老臣……老臣无能!”
裴齐光挥退了太医,独自在书房里坐了很久。
窗外是江南冬日难得的暖阳,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回到沈朝盈身边时,她已经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神态平和,仿佛刚才的诊脉风波从未发生。
看到他进来,她放下书,对他招招手,脸上是熟悉的狡黠笑容:“老头子,板着个脸做什么?太医又吓唬你了?别听他的,我自个儿的身子我清楚,好着呢。”
她甚至还伸出手,示意他拉她起来活动活动。
裴齐光握住她的手,那手依旧温软,却似乎比从前更瘦了些。
他看着她努力维持的轻松笑容,心口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她分明是在宽慰他,她不想他担心。
他于是也笑了,顺着她的话,扶她起来在屋里慢慢踱步,讲些外面听来的趣闻逗她开心。
她听着,笑着,偶尔搭几句话,看起来一切如常。
可裴齐光知道,不一样了。
他看见过,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他半夜醒来,发现身侧无人,披衣起身,在庭院里找到了她。
她就独自坐在廊下的石凳上,裹着厚厚的披风,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一动不动。
月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那一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裴齐光无法理解的,深邃的,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惆怅笼罩着她。
那背影,在清冷的月色下,透着一股让他心慌的孤寂。
她没有发现他,裴齐光在廊柱的阴影里站了很久,最终没有上前,他默默地退了回去。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说,他隐约感觉到她在被某种他不知道的东西困扰着,一种比身体的虚弱更沉重的东西。
她不说,他便不问。
他怕他莽撞的追问,会打破她努力维持的平静,会让她更累。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她身边,更紧地握着她的手,让她知道,他在。
这天,沈朝盈靠在软枕上,看着窗外枝头新发的嫩芽,忽然轻声说:“如琢,我们回宫吧。”
裴齐光正给她剥着橘子,闻言手指一顿:“回宫?怎么突然想回去了?这儿住得不舒坦?还是想换个地方?我们去岭南看花?”
沈朝盈摇摇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不是地方不好,是想筝筝了,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也想看看荣禧,看看怜心她们。” 她顿了顿,转过脸来看他,笑了笑,“也想宫里那几株老梅树了,不知今年开得如何。”
裴齐光看着她眼中的思念,那思念是真实的,可深处似乎还藏着别的。
他没有追问,只是把剥好的橘瓣递到她唇边,点头应道:“好,听你的,我们回宫。”
马车驶入阔别已久的宫门时,裴玉琮早已率领重臣在宫道上等候。
三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少女帝王已步入中年,眉宇间是岁月沉淀下的威严与睿智,一身常服也难掩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
看到马车停下,她快步上前,亲自搀扶父母下车。
“父皇,母后!”她的声音带着克制后的激动,眼圈微红。
纵然已是万民之主,在父母面前,她依旧是那个会想念他们的女儿。
沈朝盈看到女儿,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
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着,连声道:“我们筝筝看着真精神。”
裴齐光在一旁看着妻子瞬间焕发的神采,心里那点不安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也许,回宫是对的,这里有女儿,有旧友,或许能让她开心些。
裴玉琮这三十多年的帝王生涯,比裴齐光当年做得更为出色。
她锐意革新,力排众议,一步步废除了诸多束缚女子的陈规陋习,广设女学,开女子科举入仕之途,让天崇女子的处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雷厉风行,却又心怀仁厚,朝野上下,无不对这位开天辟地的女帝心悦诚服。
她始终未立皇夫,也无男宠,朝臣们不是没有谏言,但她只是淡淡一句:“朕之精力,当付与江山社稷,黎民福祉,男女之情,非朕所求。”
她心里清楚,这世间,恐怕再难寻一份如父皇待母后那般纯粹炽烈,生死相随的爱意。
她见过最好的,便不愿再将就。
回宫后,沈朝盈果然活跃了许多。
她时常召荣禧进宫说话,荣禧如今也是做祖母的人了,性子却依旧柔婉,和沈朝盈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体己话,笑声时常从暖阁里传出。
王怜心更是常驻宫中陪伴,两人情同姐妹,有时一起侍弄沈朝盈宫里的花草,有时就静静地坐在暖阳下对弈,或者回忆着当年在宫里的点点滴滴,那些年轻时的趣事和小心思。
沈朝盈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气色似乎也红润了些。
裴玉琮更是每日处理完朝政,必定抽空来曜华宫请安,陪母亲用膳,说说朝堂上的事,也说说自己的烦恼和见闻。
沈朝盈总是听得认真,偶尔给出几句精辟的点拨,眼神里充满了对女儿的骄傲和疼惜。
裴齐光看着沈朝盈被亲人旧友环绕,精神似乎好了不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他有时会故意板着脸,在沈朝盈和王怜心聊得热火朝天时凑过去,酸溜溜地说:“哟,又说我什么坏话呢?有了姐妹就把我丢一边了?”
沈朝盈便会嗔他一眼,笑着拉他坐下:“多大岁数了还吃醋?去,给我们剥个橘子。” 王怜心则在一旁抿嘴偷笑。
裴齐光便乐呵呵地坐下,拿起橘子仔细剥开,一瓣瓣分给她们。
看着沈朝盈含笑吃下他剥的橘子,听着她与老友女儿的说笑,感受着这满室的温馨,裴齐光心里是满足的。
可那满足的深处,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安,像水底暗藏的藤蔓,时不时缠绕上来,勒得他心头发慌。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他看着她沉静的睡颜时,或是在某个午后,她明明和大家说笑着,眼神却会突然飘远,掠过众人,落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带着一丝他无法解读的寂寥。
他知道她有事瞒着他。
一件她不愿说,甚至可能无法言说的事。
他只能更紧地握着她的手,用更多的陪伴和玩笑,试图驱散她眼底那偶尔浮现的阴霾。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从他指缝间,无声无息地流逝。
他总觉得,她像是在抓紧时间,抓紧时间看女儿,抓紧时间见故人,抓紧时间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
这种无声的紧迫感,像一根细弦,紧紧绷在他的心上,不知何时会断裂。
他只能更紧地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她还在,她就在他怀里,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