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性地在宫中辅佐了半年,裴齐光和沈朝盈便再也装不下去了。
御书房里,裴齐光看着女儿裴玉琮行云流水般批阅奏章,条理清晰地与几位重臣商议漕粮改道的方案,那沉稳的气度,缜密的思维,甚至在某些细节上比他们这些老家伙想得更周全。
他和沈朝盈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多余”两个大字。
于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太上皇与皇太后轻车简从的仪仗,停在了宫门口。
行李简单得不像话,几辆青帷马车,载着伺候多年的心腹宫女内侍和护卫,再无其他。
裴玉琮身着常服,亲自送到宫门。
看着父母那身远行的利落装扮,再看看身后那象征着无上权力却也意味着无尽责任的巍峨宫阙,十五岁的女帝陛下难得地露出了符合年龄的郁闷表情,小嘴微微撅着。
“父皇,母后,你们这就把我丢下了?” 裴玉琮的声音带着点控诉,眼神在裴齐光那张写满“终于自由了”的俊脸和沈朝盈含笑的脸上来回扫视,“才半年!太傅说,至少也得等三年五载,朝局彻底稳当……”
“稳当!稳当着呢!”裴齐光大手一挥,打断女儿的控诉,理直气壮得近乎赖皮,“我女儿是谁?天纵英才!”
“这半年来哪件事你办得不漂亮?那些老家伙现在看你的眼神,比当年看我还服气,我和你母后留在这儿,纯属碍事,阻碍我们筝筝大展拳脚!”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把最后一个包裹塞进马车。
沈朝盈看着女儿那副被抛弃的小可怜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她走上前,轻轻将女儿揽入怀中,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筝筝,别听你父皇瞎说,不是丢下你,是爹娘相信你,比相信自己更相信你,这江山交给你,我们一百个放心。”
她顿了顿,捧起女儿的脸,看着那双酷似自己又带着裴齐光英气的眼睛,郑重承诺:“我们答应你,每年你生辰前后,必定回京看你,或者你想我们了,一道旨意,我们立刻快马加鞭赶回来,好不好?”
裴玉琮靠在母亲的怀抱里,嗅着熟悉的气息,心里的那点小委屈也散了大半。
她知道父母心意已决,更知道他们这半年来留在宫中,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压阵。
她用力点点头,把脸埋进母亲肩窝蹭了蹭,闷闷道:“那……说话算话,每年都要回来!还有,要给我带各地的有趣玩意儿!”
“好,一言为定!”沈朝盈笑着应承。
裴齐光在一旁看着母女俩亲昵,也凑过来,想摸摸女儿的头,被裴玉琮故作嫌弃地躲开了:“父皇,您快走吧!省得耽误时辰,又该说女儿拖累您游山玩水了!”
裴齐光哈哈大笑,毫不留恋地拉着沈朝盈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前,他还探出头,冲女儿做了个加油助威的手势,那模样,哪像威仪半生的太上皇,活脱脱一个即将春游的顽童。
马车轱辘转动,缓缓驶离了庄严的宫门,驶向广阔的天地。
裴玉琮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
秋风拂过她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带着一丝离别的微凉,但更多的,是一种海阔天空的释然和责任在肩的笃定。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挺直背脊,一步步走回那座属于她的宫殿。
初登大宝的女帝,并非一帆风顺。
纵然有半年的过渡和太上皇余威的震慑,朝堂上那些根深蒂固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
总有一些老臣,或明或暗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言语间带着试探,甚至在某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上刻意刁难,想看看这位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女帝,是否真能担得起这副千钧重担。
裴玉琮对此心知肚明,却从不急躁。
她像一块温润却坚韧的玉石,安静地吸收着朝堂的暗涌。
她批阅奏章至深夜,字字斟酌;她召见臣工,虚心求教,却也立场分明;她关注各地灾情民生,提出的赈济或疏导方案,常常比户部工部那些老油条想得更务实、更长远。
一次,关于江南水患后的重建与赋税减免,朝堂上争论不休,几位老臣引经据典,坚持按旧例缓征三年,裴玉琮耐心听完,却拿出了一份她命人暗中查访的江南各府县受灾程度与恢复情况对比图录。
“诸位爱卿,”她的声音清越平和,又充满力量,“旧例乃前人经验,自当尊重。然,江南此次水患,波及范围虽广,但各地受灾程度不一,恢复能力亦有悬殊。”
“苏松富庶之地,圩田修复迅速,民生已稳,然淮扬下游数县,地瘠民贫,水退后淤泥沉积,疫病初显,百姓流离,岂是缓征三年赋税便能活命的?”
她手指点在图录上几处标红的重灾区:“朕意,赋税减免,当分等级,视灾情轻重,民生恢复快慢而定。”
“重灾之地,非但免赋,更需朝廷拨付专款,助其清淤、防疫、重建家园,发放粮种耕牛,助其尽快恢复生产,轻灾之地,可酌情缓征。如此,方是真正体恤民力,而非一纸空文,让嗷嗷待哺之民空等三年。”
她的分析鞭辟入里,方案细致可行,既符合朝廷规制,又最大程度地照顾了底层民生。
朝堂上一片寂静,那几个原本想拿旧例说事的老臣,看着女帝手中那份详实的图录和她沉静却锐利的目光,张了张嘴,最终心悦诚服地躬身:“陛下圣明!臣等……虑事不周。”
类似的事情渐渐多了起来。
她在处理与北狄的边境贸易争端时展现的灵活手腕,在整顿吏治时显露的雷霆手段与宽严相济,在推动女子学堂试点时展现的前瞻眼光……一桩桩,一件件,都让那些曾经心存疑虑的臣子刮目相看。
这位年轻的女帝,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智慧,更有着一颗真正装着天下苍生的仁心。
质疑的声音,如同冰雪消融,渐渐化为了由衷的敬佩与忠诚。
天崇王朝在它的第一位女帝手中,平稳地驶向更开阔的水域。
而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裴齐光和沈朝盈,则像一对挣脱了樊笼的鸟儿,尽情翱翔在天地之间。
他们乘舟南下,看遍了烟雨江南。
在西湖泛舟,裴齐光非要学着船娘采莲蓬,结果差点栽进水里,被沈朝盈又好气又好笑地拉上来,湿了半身衣裳,他却举着两支歪歪扭扭的莲蓬笑得像个傻子。
在金陵古刹,他们听着暮鼓晨钟,裴齐光难得安静地陪着沈朝盈在佛前静坐半日,只因为她说喜欢那份宁静。
他们也策马北上,领略了辽阔的草原与雄浑的边塞。
在敕勒川下,裴齐光兴致勃勃地跟牧民学挤马奶,笨手笨脚地被小马驹嫌弃地喷了一脸口水,沈朝盈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夜晚,他们裹着厚厚的毛毡,依偎在篝火旁,看星河低垂,裴齐光哼着刚学来的不成调的牧歌,沈朝盈靠在他肩头,觉得这荒原的风也带着暖意。
他们在岭南吃过从未见过的奇珍异果,酸得裴齐光龇牙咧嘴;在蜀中攀过险峻的栈道,沈朝盈吓得闭着眼紧抓他的手,被他一路稳稳护在里侧;在东海之滨,他们携手看过最壮丽的日出,裴齐光在金色的晨光里,低头吻住身边人的鬓角,说:“初初,你看,像不像我们大婚那天的霞光?”
他们像最普通的旅人,住过简陋的客栈,也曾在乡野农家借宿。
裴齐光会蹲在灶台边,笨拙地帮农妇添柴,被烟呛得直咳嗽,沈朝盈则能用简单的食材,变出让主人家都惊叹的美味。
他们给村里的孩子分糖,听老人讲古早的传说,在陌生的土地上,留下属于他们平凡又温暖的足迹。
岁月无声流淌,染白了裴齐光的双鬓,也在沈朝盈的眼角刻下了温柔的细纹。
曾经惊心动魄的容颜沉淀下来,化为一种经岁月打磨后温润如玉的隽永风华。
在一个阳光煦暖的午后,他们回到了江南一处临水的小院暂居。
裴齐光躺在院中老槐树下的竹榻上小憩,斑驳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脸上。
他悠悠转醒,习惯性地侧过头。
沈朝盈就坐在离他不远的石桌旁。
她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件他骑马时刮破的外袍,正尝试缝补着。
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不再乌黑的发丝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被她不经意地拢到耳后,动作轻柔而娴熟,带着岁月沉淀下的安然。
裴齐光没有出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平和而厚重,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初入宫闱,眼神狡黠的少女,想起了风雨同舟的无数个日夜,想起了她每一次坚定地站在他身边……无论他何时回头,无论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是在乡野简陋的小院,她总是这样,安然地待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从青春年少,到两鬓染霜,她一直都在。
这份无需言语的陪伴,这份穿越了时光,融入了骨血的深情,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圆满与幸福。
他微微勾起嘴角,重新闭上眼睛,听着不远处缝衣针线细微的摩擦声,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再次沉入了安恬的梦乡。
梦里,依旧是那个明媚鲜活的身影,伴他走过山河岁月,直至地老天荒。
(正文终)